落日余晖如血般赤红。
死寂黄沙,漫天飞舞。
这是一片空旷的沙漠。
一位穿着白色素袍的僧人,盘膝坐在黄沙中央,一动不动。
在他身后,一颗银色的球体如天体般,在缓缓旋转着。
银色天体的表面,一道道明亮的纹理呈现出某种晦涩的规则,遵循着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规律而分布着。
在更上方的天空,一尊天平凌空,于世独立,岿然不动,时不时向黄沙大地洒下冷冽的光尘。
天平中央,镶嵌着一个巨大的沙漏。
沙漏中流淌着淡银色的细沙,一点点地向下流逝着,沙漏上方的细沙已所剩无几。
滋滋滋——
轰隆!
轰隆!
雷声滚滚。
一扇深紫色的门扉,上面缠绕着漆黑的雷电,应声出现在沙漠上。
噌。
盘膝坐在沙漠上,没有任何动作的僧人,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宛如黑宝石般,没有任何杂质的“纯黑之瞳”。
郑修肩上扛着宛如死人般一动不动的和尚,头顶上蹲着体态优雅的橘猫,神情冷峻,踏入沙漠。
热、枯、躁,一阵暗黄色的沙风吹来,沙漠独有的味道扑向郑修的冷面。
郑修肩上“和尚”一阵抽动,那苍白的身躯渐渐变成了虚幻,在郑修的肩膀上越来越轻,越来越飘,很快失去了所有的重量。
“啊……果然。”
安妮大人看见坐在沙漠中央的人,是“和尚”的瞬间,没多惊讶,点点头,说了一句。
郑修眼睁睁地看着肩上的“和尚”风化成沙,吹向沙漠上的另一个“和尚”,看着肩膀上的和尚一点点地消失,随风而逝,与远处的“和尚”合二为一,眼中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神情。
郑修尝试伸手抓向飞沙,手中空空。
和尚站起,笑呵呵地摸着脑袋,朝郑修笑道:“大哥!”
郑修没回答。
和尚又指着远处落日黄沙,大笑:“喜欢吗?小僧认为,大哥定会喜欢这里。”
安妮紧紧抓着郑修的头发,提醒道:“别被祂迷惑了,祂已经不再是你认识那个‘和尚’了。”
“是呀!”
和尚笑道,他那一句“是呀”就像是在接安妮的话:“大哥您见过弟弟妹妹了吗?”
郑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黄沙上。
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
“说实话,”郑修道:“我想到了这种可能。”
和尚嘴角向耳旁深深地咧开,笑着反问:“哦?”
“但原本,我更希望的是……”
“这一千年,我明白了一件事。”
“最大的结,没有解法。”
“因为这里从不曾诞生出烛。”
“我尝试了十万次,都没有成功。”
“所以,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一个荒谬的可能性。因为我的任性,因为我的‘愿望’,我扭曲了所有人的人生,让烛消失了。所以,要想离开‘赤点’,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由我……亲自将‘不存在的人’,将‘烛’,创造出来。”
和尚闻言,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随后用力地鼓起掌来:“原来这都是在大哥的掌控中吗!可惜,小僧成不了烛哦!”
他低下头,伸出双掌,掰着一根根手指数数。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他握紧拳头,舔着略微干涸的下唇:“小僧……成了!”
“嘻嘻嘻!哈哈哈!”
“‘我们’成了!”
“善恶到头终有报!小僧……成了呀!”
话毕,和尚双掌缓缓合上,在他身后,猛然浮现出一圈漆黑的光轮。
啪!
“恶有恶报。”
和尚双手合上,一排有如海啸般无形的伟力,撕开黄沙,轰向郑修。
“一剑。”
郑修两指并作剑指,伸向前方,和尚拍来的“海啸”被一分为二。郑修身后,沙漠以郑修为中心,留下了两片扇形的沟壑,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
“善有善报!”
和尚微微一笑,双掌一拍,背后的光轮眨眼变成了纯白色。
一圈乳白色的光圈温和地以和尚为中心,向四周扩散,被肆虐的沙漠顷刻间恢复原状,地表的沟壑填平,恢复如初。
“成了!成了!”
和尚背后浮现出巨大而扭曲的“壬辰”,一闪而逝,随后破碎。
安妮见状,张大喵口:“这是什么?!”
“我猜……他破格了。”
安妮用力摇头:“吾知道那是‘破格’,可他不可能在这里‘破格’,在吾之地盘中破格需经吾的批准……啊,吾已经无了!没有‘批准’,除非有‘外力’的影响……”
安妮纠结地咬着指甲,神神叨叨地念念有词,忽然她望向高空那个“天平”,恍然大悟:“外力!是‘公正’,让他破格了!”
“他走的是‘苦行僧’,‘苦行僧’破格,则……”
安妮眼中冒出怒火,最后两个字却被郑修一言道破:
“成‘佛’!”
郑修很早之前就知道“破格”这种事情的存在。
化身的“属性”能“破格”成更本源的属性。
【行脚】门径,通过烹煮,破格融合成【深渊行者】。
“破格”,顾名思义,打破原有的规矩,突破限制,直逼本源。
安妮曾说过,世界从诞生之初,就没有“平等”之说。
每个人从诞生那一刻起,他的“成就”,他的“定位”,就是固定不变的。人类懵懂,人类无知,要想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郑修……试过无数次。
看似改变了,最终殊途同归。
他能改变一个人的生死,能改变一个人的结局,但无法改变一个人在世界上的……位置。
就像安妮说的,世界需要形形色色的人。许多人的“位置”在最开始,就是固定的。
和尚是外交官,无论改变多少回,郑修最后,都会与和尚以敌对的身份,站在这里,借和尚的鬼蜮,直面祂们,直面不祥。
“是你,吃了所有‘人’。”
郑修不久前还奇怪,为何在“七心镇”中,没有看见和尚分裂出的其他人格,在沙漠上看见和尚的瞬间,几乎所有的疑惑一扫而空。
“成佛”的和尚吃了所有人格,又或者说,所有的人格,融合成“唯一”的人格,原地成佛,成了郑修面前的“和尚”!
郑修将安妮丢在沙漠上。
“要帮忙吗?”
郑修背对安妮,问。
安妮瞥了一眼上空的银色天体,咬着下唇,缓缓摇头。
“懂了,你看着办吧,我去会会他。”
郑修一步步走向疯疯癫癫的和尚,和尚背后光轮,忽而漆黑,忽而明亮,或善或恶,两极变化。
郑修每走一步,他身后便光晕荡漾,一个化身虚影浮现。走出几步后,郑善、郑恶、郑白眉、郑狂,风采各异,逐一睁开空洞无神的眼睛,遥望和尚。
每一具化身漂浮在郑修身后,都由一根虚幻的锁链与之相连。
“你是想?”
“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了。”郑修没回头,笑道:“祂如果能轻易吃了‘其他人’,那么就没必要差遣那么多‘人形’来拖住我们。最初的房间,另一个和尚也不应该出现。”
“另一个和尚是逃出来的。”
“我也不可能将和尚留在那里。”
“是他,逼我将最后的人格,也就是我最熟悉的主人格‘花花’,带给了他。”
沙漠中,癫笑的和尚笑容戛然而止,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走向自己的郑修。
“人格之间若能如此轻易地吞噬,他们也不可能在和尚的体内斗了那么多年。”郑修朝和尚竖起一根食指:“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你还需要时间,去‘消化’主人格。”
郑修身后,目光空洞的恶童,【文人】诡物,少年右臂浮现出人皮书,快速地翻阅着。
身材高大的【画师】郑善,执笔傲立,人间清醒。
白发苍苍的郑白眉,没有门径,眉心中却浮现出一柄金色的剑意,那是郑修唯一开出的“金色特质”【天地交罡归一剑意】,道骨仙风,剑道无敌。
身材颀长,宛如恶鬼一般的阴影,【深渊行者】郑狂,双手血肉蠕动,化作“深渊之爪”,择人而噬。
蜉蝣、牢中雀、诞魔,化作迷你的人偶,盘旋在郑修的头顶。
封闭的世界在规则上轻易满足了“囚笼”的条件,郑修火力全开。
“哦?”
郑修故意说出的一番话,似是戳中了“和尚”的痛处。
和尚双掌一拍,背后纯白的光轮光芒万丈,琉璃宝光映得和尚如披着一层流光袈裟,颇具神韵。
“当心!”
郑修尚未出手,安妮的声音细弱蚊蚋,偷偷摸摸地在郑修耳边响起,她提醒道:“苦行僧在设定,相当于是恢复力和生命条拉满的!同等序列下,说是‘不死不灭’也不为过!而你虽然凝聚了‘权柄雏形’,你能比得过他的,只有‘未来的潜能’,可论现在,你很有可能不是他的对手!”
在乳白色的光芒扩散开来时,郑修点点头,【投影】了“深渊行者”,顷刻间,郑修浑身气息陡然变化,阴沉邪恶,带着疯狂,咧嘴一笑。
“相位行走!”
“牢不可破!”
“诞魔!”
郑修的体态顷刻间从“人”向“非人”转变,另外两条“深渊之爪”,狰狞且丑陋地从郑修肩胛骨上破出。
相位行走下,郑修的身影在沙漠中拖出几道诡异的痕迹,眨眼穿过和尚的身体,电锯般的“深渊之爪”疯狂转动,和尚的四肢被惨烈地分成数块。
“嘻嘻嘻嘻!”
鲜血顷刻间染红了和尚的白衫,他却笑得更开心,离体的两条断臂诡异地飘上半空,双掌一合,发出如雷鸣般的响声。
啪!
“善有善报!”
和尚背后的光轮仍是“白色”,乳白色的光芒闪过,郑修周围的一切,仿佛回档了一般,被鲜血染红的大地重新变回金灿灿的黄沙,乳白色的光芒扫过和尚,眨眼间,和尚被撕裂的身体恢复原状,连身上的血迹也消去了。
哗啦啦!
郑修每次只能投影一具化身,融合一种邪物,他在“投影”深渊行者时,身后其余几道化身如影随形,在锁链的拖动下,如精密的机器般,遵从着郑修最初的指令而运作。
哗啦啦!
目光空洞的“恶童”手臂上,人皮书快速地翻动着,图案、文字、线条,密密麻麻地记录在人皮书上。
“投影!”
“郑善!”
“牢中雀!”
郑修那疯狂的目光随着化身的切换,而恢复清明,随着一阵骨骼脆响与剧痛,郑修的体态再次发生改变。身材高大面容俊美的猛男画师出现。
片翼伸展,郑修身后人影重重,摸向眉心,【囚者】诡物飘出,疯狂转动下,两种随机特质与形态在虚空中生成。
“呼!”
“震慑!”
“追踪!”
“形态六!逐日!”
出现在郑修手中是一副巨大的炮管,炮身长近两丈,炮身与郑修的手臂融为一体。名为“逐日”的巨炮中,如藤蔓般的血管脉动着,于逐日炮上爬行蜿蜒,狰狞无比。
“射日!”
不祥的红黑光芒在炮口中凝聚,丝丝黑色的闪电骇人地闪烁着。郑修炮口瞄准了和尚,与炮身血脉相连的手臂用力扣下扳机。
和尚笑容更甚,恢复如初的他再次双手一拍。
他身后光轮猛然切换成纯黑。
哗哗哗!
【文人】恶童面无表情地翻动着人皮书,将“战况”记录下来。
漆黑的光以和尚为中心,向四周猛然冲击。
轰!
郑修开炮,红黑交缠的两种光芒,带着黑色的电光,撕开“恶报”光芒,在半空诡异地转了一个弯,折返向上。
郑修的目标……是那“公正之平”!
这一炮在轰向公正之平的同时,郑修的身躯眨眼间被恶报所淹没。
叮!
天平上洒下公正不阿的辉光,轻易将郑修的“逐日”挡下。
和尚浑身一尘不染,轻飘飘地落下,足尖无声点在细沙上,没留下半点足迹。
远处,不久前郑修开炮的高空,空间层层叠叠地被“恶报”的余波烧灼着,时不时有黑色的裂痕闪过。
浑身被烧去了一层皮的郑修如被玩坏的人偶般坠向沙漠。
咚。
“其实,小僧不明白。”
和尚对着伤痕累累,缓缓起身的郑修摇头笑道:“你为何要阻止我们‘涅盘’,你明明能从容地放弃他们,为何不能放弃他?”
和尚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口吻带着匪夷所思:“我们,他,我们,他,我们,他,他,他,他,她,祂,对你而言,皆非血亲。”
“与你而言,有何区别?”
“大哥,你着相了。”
和尚打了一个响指。
一道道光幕在天空中浮现。
一共七道光幕。
光幕中播放着外界的景象。
第一道光幕中,是不断剥落坍塌的“城市”,是逐渐步向毁灭的七心镇。
而其余六道光幕,色泽泾渭分明,或红或白,或蓝或紫,俨然是其他六个房间中的战况。
雪之间。
面容温和的少年衣裳干净如故,从一尊面目狰狞的冰雕旁走过,冰雕中,凝固着裴高雅那愤怒且不甘的脸。
少年面上带着几分好奇,轻轻掰断了“冰人”的手臂。
啪。
被冻成冰雕的裴高雅,手臂掉在地上,摔成红白相间的冰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