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有报国志,奈何腹中饥,天为被,地为席,如此良辰美景,倒也是值得了。”
令人有些讨厌的声音响起,书生哪里听不出这话里的嘲讽之意,脸不由得臊红起来,抬起步子向前走去,奈何腹中饥饿,走了两步便有些无法控制的脚步虚软。
“给。”令人难以承受的香气飘进了鼻息之间,难以抑制的口齿之间生出了液体,伴随着的是一声“咕咚”,在这黑夜之中却是格外的清晰。
“吃吧,于记的鸭子,特意给你留的,你要是不吃的,我就扔了。”谢明依说。
书生看了一眼谢明依,硬生生的别过了头,看向别处,
“君子不受嗟来之食!”
“哎呦,挺有骨气啊。”
谢明依笑了笑,眼中的调笑之意不减,
“可我就喜欢看到那些有骨气的人失了骨气的样子,你确定不吃吗?”谢明依再次问道。
谢明依越这么说,越激起了书生心里的孤傲之心,越加的不想向她低头,所以此刻丝毫不见低头的姿态。
这样的反应在谢明依的预料之中,然而她却没有多言,只是将手里的包裹扔到了地上,随及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
书生看不懂她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究竟是什么人才会如此的无趣,竟然将别人的痛楚当作自己的乐趣?
这一刻,书生在心底已经不想和谢明依再有任何瓜葛。
不过长夜漫漫他终究需要寻一个落脚之处。
书生寻到了一处破旧的亭子,里面躺着两三个乞丐,想到自己幼年苦读圣贤之书,如今却只能宿在街边,书生也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乞丐是天都城里的老人了,自然对这地方都是熟悉的,书生看到这亭子里面最舒服的几个地方已经被人占据了,只好靠在亭子的外围宿一宿。
然而刚坐下,这边肚子已经不争气的响了起来,“咕噜咕噜”的声音从书生的身上发出,三个乞丐不约而同的轻笑出声,笑的书生有些无地自容。
远处的谢明依看见了这一幕终究他还是自诩清高之士的。
无奈的解开了腰间的衣带,重新紧紧的缠绕着,身后的一个乞丐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眼中闪过一抹哂笑,摇了摇头说,
“勒紧了腰带只能解一时之困,我看你也是个书生,饱读圣贤之书的人,怎么会落到如此的下场?”
听了老乞丐的话,书生却是正色昂扬起了斗志,看的不远处的谢明依直直摇头,看上去是个聪明的,没想到却是个傻子。
“安某以报效国家为己任,个人的口腹之欲,怎比的上国家的存亡?”
“可你连自己的一口饭都挣不到,怎么维护国家的存亡?”老乞丐一语戳中要处,辩的书生哑口无言,涨红了脸。
“老人家有所不知,安某家中也算殷实,只是这一路上山高水长,安某不得不一切从简,今日没有吃食,明日再买就是。”
“那你为何不买一匹马,如此岂不是加快了脚程?”老乞丐似乎看出了书生兜里的钱不够买一匹马的,故意问道。
书生脸色越来越尴尬,看的谢明依都忍不住要破口骂起来,死要面子活受罪,这就是读书人啊。
“老人家不是不清楚,这大燕的马有多贵。几十两银子才能置办一匹像样的马,安某兜里的银子只是家中的一些,家中还有亲人要赡养,若是此一行出了什么事,家人也好有个指望。”书生苦涩的说道,他在家中听说了江南的形势不容乐观。
祖上蒙先帝的庇护得以在阳关落户,并且衣食无忧,所以他想以己之力报效国家,无论最后的结果怎样就算是葬身前线,也算是报国了。
“既然知道自己此一行嚣张丛生又何必蚍蜉撼树?”老乞丐言语之间不断的显示出他不是一个平凡的乞丐,书生不由得回过头看向他,
“老人家读过书?”
“人,不可貌相啊小伙子。”老乞丐笑了笑,“这天都城里人来人往,锦衣玉食,可老朽却觉得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老朽活的自在。”
“既然老人家读过书,而且学识不浅,为何不去报国?考取功名?”书生疑惑的问。
在他看来,这位老人已经不是一位普通的乞丐,而是一位饱学之士。
书生啊有时候就是如此,很简单的原因而脸红,很简单的原因而执着,执着于成功,执着于敬佩。
比如说当下,老乞丐的通透便让他不禁折服,这是看透了,不在乎所谓的功名利禄。
但是仍旧觉得有些可惜,所以不禁问了起来。
被书生问到的老乞丐笑了笑,“公子以为什么是报国?”
抛出来的问题对于书生而言十分简单,
“弃笔从戎是为保家卫国,为君分忧是为报国。”
“你有没有读过一位首辅的文章?”老乞丐又问,眉间微蹙起来,看的书生有些莫名,
“哪一位?”
“就是前段时间逼迫定北侯夫人自尽的谢首辅啊。”老乞丐说。
书生微微蹙眉,似乎对他提起的这个谢明依并没有什么好感,“老人家说的是那个祸乱朝堂的谢明依吧。”
老乞丐摇了摇头,淡笑着道,“什么叫做祸乱朝堂?”
“逼死功臣之妻,定北侯撞死在爱妻的墓前,大燕臣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如此祸乱朝堂之人,当人人唾弃之!”
虽然谢明依心中有数,可是挺烦人这么说的时候还是难免的脸色难堪起来,目光闪烁中,刚想要离开身后的老乞丐已然开口说道,
“这朝廷中的盘根错节,可是你这种升斗小民可以理解的?一个能坐在宰相位置上的人,会这么轻易的被人抓到把柄吗?年轻人,圣贤之书让你忠君报国,可忠的是什么君,报的是什么国,却是要仔细思虑的。”
谢明依脚步微顿,不由得向后看了一眼,看到那躺在亭子里穿着破衣烂衫的乞丐,不知道他是否发现了自己,目光竟然向这边看来,那笑眼之中的洞穿让谢明依有些震惊。
这目光,仿佛洞穿了一切的存在,让人觉得可怕。
这人是谁?天都城什么时候出现的这样一位人物?
现在的谢明依已经丝毫不怀疑,那人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存在,但是并没有拆穿自己。
目光也在这里只是暂停了一瞬,继续同面前的那位书生说道,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真的仔细思考过吗?这样去苏州,只能是送死。”
“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我要去苏州!”书生骤然间站起身,面对这老乞丐,一副防备的样子。
然而他这一声厉喝,也让其他两个正在假寐的乞丐睁开了眼睛,一个年轻的男人,和一个中年男人。
两个人目露凶光,不约而同的老向书生,那眼中的杀意是没有错的,谢明依刚想走出去护住那书生,却见那老乞丐摆了摆手,那两人又睡了过去,只是这一次书生已经不敢再对老乞丐无礼,就算他再迟钝,也能察觉得到那两个人刚才的凶狠。
“年轻人,你别怕,既然你我今日有缘在此遇到,不如老朽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听一听也无妨。如果听过之后,你仍旧执意奔赴苏州,那将来,无论生死,你都将被记在史册之上,千古流芳。”
老乞丐笑着道,此一刻,那种气定神闲的感觉,那种淡薄世事的眼神,那张经历了沧桑的面孔,让谢明依觉得有些熟悉……她仔细的回忆着,却也没有忘记听他说接下来的话。
“你知道四王之乱吗?”老人家先问道。
四王之乱,发生在先帝的后期,先帝重病,不得不退居幕后,将朝堂交给了当时皇后的嫡子打理,然而在这种境况之下,嫡子骄奢淫逸,不思进取,虽然有皇后的督促,可整日留恋在烟花之地,朝堂之上乌烟瘴气。
四个皇子纷纷拉拢各方人士反对嫡子,围住了皇宫,说是反对太子,实则逼宫。
后来,听说是一个人带兵护住了皇宫,才会支撑到九门提督的人赶到。
皇帝躺在病床上,下令斩杀了几位皇子,将嫡子囚禁大理寺,最后嫡子自尽于寺中。
这个时候,当时的六皇子脱颖而出,所以最后的位置才落在了当今皇帝的身上。
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情,因为当时的那一场叛乱,当真是血流成河,说书的人说的绘声绘色,听的人也觉得触目惊心。
再加上先帝并未刻意的阻止这个消息,所以坊间会流传也是自然的。
“知道,四王之乱,乃是景文帝执政时最大的政治错误,先帝也因此下了罪己诏。”
书生有些沉重的说道,虽然他没有经历过当时的场面,但是他可以想象的到这位老人失去几个孩子时的心情,会是如何的痛苦。
这也是加速他离世的原因。
“不错,四王之乱,起于嫡子的昏庸,但是当时的禁军统领被皇后的旨意蒙骗,一心带领禁军抵挡住逼宫的人。才导致了最后的血流成河。”
突然间,伴随着这苍老的声音,谢明依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人的身影,如此的熟悉,一个早早的便被世人所遗忘的人。
————
“奉皇后口谕,阻尔等叛臣!擅入宫围者,死!”
伴随着禁军统领金啸的一声令下,所有的禁卫军蓄势待发,箭雨齐齐落下,然而在这样的防守之下,那些人终究还是攻了上来,攻破了城门。
厮杀,呐喊,血肉和兵器碰撞的声音,鲜血飞溅到人的身上,铠甲上,脸上,眼睛里,所有人杀红了眼,甚至杀掉了那个皇帝最宠爱的小儿子,也是这些皇子之中唯一一个真的想要解救皇帝的人。
虽然最后谢明依带人守住了皇帝的寝殿,但是当皇帝看到小儿子的尸体的时候,震怒,下令将所有反叛的皇子杀掉,将嫡子软禁。
因为嫡子终究是嫡子。
皇后也因此沉寂了一段时间,因为妻就是妻。
可是其他人却不会如此幸运了。
————
“你知道这位禁军将领最后怎么样了吗?”老乞丐沉静的声音听在谢明依的耳朵里,比那刀枪剑戟的声音还要刺耳。
“如何了?”书生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被赐死了,一杯毒瘤,一条白绫,还有一个匕首。”
老乞丐平和的声音在这黑夜当中清晰可闻,谢明依听得出这声音下面的怒涛汹涌。
平静的海面之下,永远都在蕴藏着汹涌的浪潮。就像是这江山盛世之下,永远都藏着日久渐深的腐朽。
“为什么?”书生问,“统领不是带人守卫皇宫吗?”
老乞丐笑了笑,目光幽深莫测,“因为乱箭之中,他的小儿子死了。”
书生一怔,这他倒是没有想到,然而此刻的他已然明白了老乞丐的用意,他是在告诉自己,这一身的生死荣辱,只在那个人的一念之间,即便是那么圣明的人,也会因为个人的私欲而冲昏了头脑。
所以这个时候,他有必要想清楚,自己想要报效的,到底是什么。
先帝那么圣明的人,犹自如此,那么在这位年轻的帝王的统率之下,江山又是什么样子的?这样千疮百孔的江山,比之殷商有过之,无不及。奸相弄权,功臣被逼死的下场和妲己又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帝王和商纣有何分别?
这样的帝王,值得自己去守护吗?
书生不禁思虑着,自己最开始的目的。
为了报先帝之恩。
无论如何,自家都是蒙承了先帝的庇护,这一去,生死不论,当尽忠了。
看着书生纠结过后坚定下来的目光,老乞丐知道,他的心中已经有了结论。
“看来你还是坚定了自己的选择。”老乞丐说。
书生开口道,“无论对错,当以死尽忠。”
“痴,痴,痴!”连声道了几句,老乞丐狂笑出声,随及看向那书生的目光骤然间蒙上了冷色和驱逐之意,
“你走吧。向西走第一个拐角处有一家平安客栈,你去那里,提黄姓老者便可得一居住之地,可裹腹。此去苏州,还有很远。”
书生怔了怔,随及拱手作揖,说道,
“多谢老人家。安林若能生还,定报今日之恩。”
说罢,书生离去,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老乞丐收回了目光,看了一眼亭子的另一边开口道,
“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