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出来吧。”,谢明依神形微顿,眉间轻蹙着又解开走出了树后,目光落在对面那个人的身上。
苍老的面孔,肮脏的衣衫,几乎已经让她认不出眼前的人,可刚才那个故事,如若不是身临其境,是不会知道的。
因为这件事是被先帝唯一掩藏的事情,他宠爱的小儿子就这样死在了乱军之中,何其痛心,何其的悲愤。
这位君主因己之私愤,赐死了有功的统帅而对外却是这位统帅自尽了,因为未曾保护好陛下的安危。
皇帝给予他追封,然而这样的荣耀和追封,依旧无法弥补给这个家族带来的创伤。
不过,让谢明依震惊的是,会在这里看到这位已经逝去的人,因为此刻在看到他的面貌之后,谢明依隐隐的回想起那人的面孔,竟同眼前这人如此的相似。
这位老者就是前禁军统帅金啸,而旁边的中年男子和青年自然就是金家的后人。
“阁下是长安人。”金啸开口道,很有些探寻的口吻,混浊的目光陡然间变得清明起来,看向对面的谢明依,眼中的探究加深,因为在她的身上他也敏锐的感觉到了一种熟悉。
“正是。”
谢明依没有否认,因为天都和长安虽然离得近,可总会有所不同,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似乎也在回忆。
那目光仿佛在回忆,回忆在岁月长河中发生的事情了,有喜,有忧,有悲,有愁,或者说,他在尽全力的去想起一个人。
一个许久不曾见过的人,一个他都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打交道的人。
这一声正是,金啸在心里已然确定了那个人的身份,只是眼神中的了然,却是被谢明依看在了眼里。
谢明依没有开口,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都没有打破这个时候的平衡。
良久后,金啸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却是突然间放声大笑,又突然间停止了笑声,看着那锦衣华服的公子问道,
“长安,可还好?”
“繁华依旧。”谢明依说,也忍不住仰天将眼睛里的泪水忍下去。
她的家人在长安,于她而言,最重要的母亲也在长安,慕容宸在长安,容羲在长安,她的离开一旦被发现,这些人都会危在旦夕。
如今的长安对于她来说,已经不再是一个赠予她荣耀的城市,而是一个到处都是荆棘的牢笼,只要她稍微动一动,就会遍体鳞伤。
长安的繁华,就像是在讽刺她的落魄一般,长安的自由就像是在嘲讽她的寸步难行。
长安的温暖,就像是在怜悯她的如履薄冰,置身重重危险。
那里的美好,已然不再属于她。
“灯市可还在?”金啸接着问。
谢明依鼻尖微酸,不由得抬起手捏了捏鼻梁,灯市,她小的时候,就是在灯市碰见了这位禁军统领。
是,他和自己的祖父同朝为官,两家也有一些交情来往,只是作为谢府的小公子,真正意义上,这位老人家出现在自己的记忆里还是在那一次灯市上。
她迷路了,这位统领在回家的路上,寻到了差一点被人拐走的谢明依。那时的他还很健硕,将小小的人抱了起来,带着她在灯市上游走。
那天,她是因为和母亲赌气才离开了家,所以从心底里不想回去。
——当真是因为同你母亲赌气便如此的?
小小的人儿红了脸,羞怯的低下了头,埋在衣服里面,却不曾想到,听到的不是训斥,而是耳边一阵爽朗的笑声。
那笑声仿佛有气吞山河之势,将小小的人惊到了,或者说吓得不敢出声。
可是,那老人接下来的举动却是温柔的抚摸着她的法顶,掌心的温度让她感觉到了温暖和一种慈爱。
这是在严格的祖父身上从来没有体会到的。也是严厉的母亲所从不会给予她的慈爱。
“不想回家,带你回爷爷家好不好?爷爷家你可以和小哥哥一起玩儿,好吗?”
感觉到了来自一个长辈对晚辈的慈爱,谢明依点了点头,胸口的某个位置暖暖的。
灯会上,金啸差人去谢府通知消息,这才开始带着谢明依四处逛了逛,四下里又吃了许多平日里母亲禁止的东西,虽然说金啸也不赞同,却也只是限制多少,也让她饱了口腹之欲。
如今金啸这么问,定然是认出了自己,如若不然,这话便听上去有些没头没尾的,谢明依点了点头,
“灯市还在,每年灯会,京兆府都会格外的注意有没有敲花子的人,很安全。”
谢明依这是回答他,自己也知道了他的身份。
可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的,却无法说出对方的名字,谢明依隐忍着,对面的老人却难耐激动,眼中泪花闪烁,一旁的中年人见此,不由得将目光看向谢明依,这张脸他并不熟悉,也并不是父亲的熟人,为何二人之间的感觉却有一种认识了许久的感觉?
“公子要去哪里?”金啸问。
“君子,当以天下为己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一行,自然是为了庇护天下。”谢明依道。
“谁的天下?”
“天下人的天下。”
空气再一次的沉寂下来,只能听到空气里夏蝉鸣叫的声音。
“好!”激动而又浑厚有力的声音,敲动着谢明依的心脏。
听到皇帝对金啸的处置时,谢明依一心想要替他求情,可却被金啸阻止了。
他比祖父看的通透,明白,他知道这样的下场并不令人意外,或者说,这样的事情在这朝堂里并不新鲜。
只是这位皇帝太过宽厚,让人忘记了,他也会为儿女私情而震怒。
所以,金啸被赐死。
那个时候的金啸对自己说——忠天下人忠天下人,他一人生死有何可惜之处?
慷慨赴死,一杯毒酒顺着喉咙流进身体里,谢明依没有忍心去看,可那一夜她却迟迟不敢入眠。
“忠天下,忠天下人,甚好,甚好。”金啸的目光突然间变得沉重起来,包含着期望,
“愿公子心想事成,早日达成所愿。”
谢明依张了张嘴,“愿老先生,身体安康,百岁无忧。”
金啸轻笑出声,“人生匆匆百年太久,老头子只想看着这天都城的锦绣繁华,足够了。”
“老先生请安,晚辈告辞。”拱了拱手,谢明依转身离开,走了两步,身后的那人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那个书生,要去苏州,公子此一行保重。”
“多谢老先生。”说完谢明依扬长离去,走向的却是另一个方向。
天都城的另一边,也是离她要离开的城门很近的地方。
从八方亭一直走到南城,谢明依用了降临半个时辰的时间,一直到了客栈依旧久久不能平静。
她竟然看到了金啸,这个可以说是大燕将领中的佼佼者,和杰出者。
但是比之相逢后的激动,谢明依更关注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如果不是金老将军,那这些内幕他怎么会知晓?
可如果是真的金老将军,他待在天都城里是为了什么?为什么那两个金家的后人也和他在一起?三个人怎么变成了乞丐?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盘绕在谢明依的心里,都是让她想不通的。
虽然问题的答案只有两种,可谢明依无比的希望最后的真相是好的。
谢明依走后,没有看到那亭子里面的祖孙三人的身后走出了一个人,又一个,紧接着又一个……接连不断的人从三人的后面走出,好像没有终止一般。
待人走干净后,青年将老人背在了背上,一旁的中年男子护送着两个人跟着那些人一起离开。
“祖父,方才那个人是什么人?是祖父的旧友吗?”
青年忍不住疑惑的问道。
这边的老人伏在青年的背后,从后面可以很明显的看出,他的两条腿,几乎是不受控制的。
这边的金啸眸光微闪,看向前方的黑夜,
“一个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的人了。”
似乎有些感叹惋惜,一旁的中年男子见此察觉出父亲的心情有所异常,见青年男子还要开口,这边已经接过话说,
“既然是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的,父亲自然不必放在心上,当以眼前的事情为主。”
“是啊,不必放在心上,过去的太久了,没有记得的必要。”金啸说的很赞同,可那惋惜的样子却是难以假装的。
青年男子看不见,中年男子却是知道的,心下对方才那人存了疑惑,毕竟他们此一行的目的不仅仅是那位,还有一个人,谢明依。
以谢明依的能耐会从府中逃出来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凡事要以小心为上。
之前途径芜湖的时候,就想对那个谢二小姐动手,然而被一个不知道什么身份的男人阻止,这一次,谢明依不会那么好运了。
他金氏一族,可以说因为谢明依让他父亲死守着皇宫,引来了灭族之祸,他父亲的双腿也因为毒酒而不能行走,从此只能在人背上前行。
“父亲莫要忘了,咱们同瑞王的约定。”
虽然这支队伍的带头人是金啸,可实际上做主的却是金啸的儿子,金志。
只不过金志的名声远远没有他这个父亲更加的有说服力。
瑞王找上门,与他们联手,瑞王要天下,他们要皇帝的命。
因为当时的四王之乱,同当今皇帝的关系可是不浅的,任谁都看得出最后最大的受益人是当今陛下。
无论如何,皇帝都是无法逃过的。
天都城黑夜中队伍的入扎,那么的悄无声息,以至于并没有人发现,所有的贵族子弟,仍旧沉迷在纸醉金迷之中。
耳边的丝竹管弦之音从未断绝,即便是在南城的客栈里,谢明依还可以听得很清楚。
这天都的繁华堪称奢靡,有直指都城之势,然而终究是戏子梦伶,梦总会有醒的一天,无非早晚长短。
这些贵族,全然已经忘了作为世家子弟的首务,如此的荒淫怪诞,被天都城的百姓戏谑,却也无法改变这样的现状。
谢明依收回目光,走向床边,和衣而眠。
温软的丝绸搭在身上,如此入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丝竹管弦之音消失,多了几分人声的喧闹,周围的环境也不再是那么清凉,谢明依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
天都城上方的天空,晴空万里,不见一片云彩,大街小巷的摊贩又开始了吆喝,有各地的小吃,大多是外来的商贩。
不过眼下的谢明依没心思欣赏这人间的热闹,一个人的身影闯进她的视线里——安林。
看着坐在镖局马车上的安林,谢明依不由得感叹起来,
“这人,还真是能走……运的啊。”
谢明依无奈摇头,只是脸上不见丝毫的笑意,冷漠平淡的表情让人看着觉得不可接近,眉宇间的愁色仿佛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般。
然而一直到那人远去,谢明依才收回目光。
那那车上写的字,是端。
端者,端庄沉着,然而还有一层解——那就是瑞王。
以瑞王的名义行的镖,但凡是各地的州府都是不敢招惹的,为什么那个人会坐上瑞王名下镖局的马车?
这是官场的暗秘,品级低的小官也知之甚少,只有一府或是一省的官员才会知道。
可难免会有人去打听猜测,见得多了,自然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但却没有人敢说什么,因为亲王比起皇帝有些时候,能做的事情更多。
安林坐上了瑞王名下镖局的马车?这是巧合,还是说他昨日下榻的地方有什么古怪?
这时候去看,恐怕已经来不及了,去过金啸有问题,或者客栈有问题,昨夜去看尚且还可察觉一些,现在已经晚了。
但却更加坚定了谢明依的想法,安林虽然只是一介书生,但是不是那么简单,或者说,金啸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多希望,真的是自己多疑,可是她每走一步便会越来越发现这其中的辛秘。
比之宫廷而言,这外面的故事也不在少数。
是不是有人不想让自己跟着安林,还是用他做诱饵,谢明依不清楚,但是这周围几个人训练有素的身手谢明依还是看得出来,这是军队里训练出来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