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从不会做梦的鹤妖梦回当年。
那是他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在清音观上的那段日子。
岁月成河呼啸而过,高一鹤在梦境里看到了苍穹下的深山。
鸟鸣在浓密的山林长啸,高耸入云的深山老林,溪泉瀑布交错,山石重叠,壮美华丽又显得自然风情浓郁。
一阵嘻嘻哈哈的笑闹声打破了深山的宁静。
一个跳脱的虎牙少年在树林里穿梭,偶尔回头嘲笑地看两眼,他拉长声音喊道:
“哎!!大师兄,你跑快点!”
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清音观统一派发服装的长发青年,眉似远山,眸如磐岩,神情稳重。
他含笑道:“它又不会跑,你急什么?”
虎牙少年挑眉,大眼睛眨啊眨的十分调皮:“是不会跑,可不代表我心里不想快点见到它。”
少年手里提着一个布包,显得很焦急。
“你在后面磨蹭吧!我先走了,到时候它亲近我,不乐意亲近你,你可别吃醋。”
说着,少年纵身一跃,灵活地奔跑攀越在树木草丛之间。
身后的青年好笑又无奈地叹口气。
少年可不会理会身后大师兄的老妈子心态,身形跑出了残影,清音观里的师傅和师叔教导的捉鬼能力居然用在了跑步上,说出去气死一群人。
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可太喜欢那个仙气又漂亮的小东西了。
喜欢到恨不能把心肝都挖出来让对方吃。
少年赶了小半个小时的路,遥遥一看那棵参天巨树就笑开了脸,连忙跑过去。
他看了一下四周,没发现有活物的痕迹,也不着急,抬头扬声喊:“鹤鸟!鹤鸟!”
百米高巨树上的最高头,矗立树梢上的仙鹤打理羽毛的动作顿了顿,姿态优雅地向下看去。
果然,树下那个熟悉的混小子又来打扰他了。
仙鹤向下望的时候,少年也看清楚了仙鹤的样貌,就算看了很多次,还是忍不住眼前一亮。
通体洁白无瑕,羽翼是纯粹的墨色,头顶一点艳红,三种极其简单的颜色,构成了这样美丽的大自然作品。
高洁又优美,安详又宁静,在淡烟寒日里腾空竖立于高梢,不染人间尘埃。
即美又淡,清冷又带点艳色。
少年脸兴奋地染上了粉色,双目中也隐现陶醉和痴迷,虎牙又笑出来了。
他叫道:“鹤鸟!鹤鸟!你看看我!再看看我!”
仙鹤纤长的脖颈从下方收回,又成了刚刚不染于世的绝美姿态,丝毫不在乎树下那个祈求他再看一眼的少年。
少年眼睛黯然下去,有些失落,心里除了难受还隐隐有些理所应当。
鹤鸟就该这么不屑人类,不屑尘俗。
不管自己多渴望仙鹤,还是觉得这么仙气飘飘的鸟自己没资格去沾染。
少年为了获得仙鹤的青睐,赶紧把手里的布袋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个个掏出来。
苹果,梨,西瓜,车厘子,……
有的是他从山里摘的,挑的都是水多声脆的好果;有的是委托山下的师兄弟们带回来的;还有的是他专门下山给富商高官除鬼,让他们用水果做报酬。
他把那树梢上的仙鹤当心肝宝贝供着养着。
等一一摆好,少年就又恳求似的抬头道:“鹤鸟,求求你了,下来吃一些东西吧,让我好好看看你。”
看到巨石上分类摆放整齐的瓜果,仙鹤有点兴趣了,大发慈悲地给了树下那个少年一个满意的颔首。
仙鹤振翅,洁白如云的双翅轻振而飞,姿态优美典雅,落落大方地从树梢上轻声落地。
他踱步走过来,纤细的黑色长腿点点落下,又漫步抬起,慵懒地走到巨石上,低头打量着上面新鲜水灵的瓜果。
虎牙少年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似乎很满意,鹤鸟长长的脖子弯下,叼走了饱满小巧的车厘子,红色的汁水爆开,滑进了食管。
他又低头吃了几个,便不感兴趣地移开了头,看样子是不会再吃了。
虎牙少年丝毫不介意自己辛辛苦苦找来的果子被弃如敝履,全身上下紧绷了肌肉,连手指都在不自觉的发抖。
他哑声道:“鹤鸟……”
仙鹤赏给了他一个眼神。
这小子他记得,特变态,特痴汉,每天在他睡巢里四处探头,看到一片羽毛就激动的不知道怎么说话,更别提仙鹤稍微离他近一点了。
瞧瞧,那脸比他头顶那挫毛还红。
在人类社会,这相当于每天在人姑娘家附近打转,看到姑娘洗出来的衣服就变里变态地去偷,是要被关进大牢的。
当他是只鸟就不知道吗?
仙鹤不想理他,就要转身踱步而去。
虎牙少年急了,低声一遍遍道:“别走……鹤鸟,你别走……”
仙鹤转头看人一眼。
双目盈满痴迷的少年,急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委屈又控诉地看着无情离去的仙鹤。
仙鹤偏头看了对方的眼泪一眼,直觉告诉他这人在装,可他又看不得别人对着他哭。
体态轻盈的仙鹤犹豫一下,到底没有走人,停留在了原地。
少年眼睛亮成了小太阳,嘴角又忍不住露出痴笑。
他也不干什么,就这么双手托着下巴,一遍遍看着这只美到不像生命的仙鹤,在心底惊叹对方的绝美。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鹤鸟这么美丽的存在呢?
少年以前不是没有见过仙鹤,可没有一只能优雅慵懒到这种地步。
这体态,这容貌,这姿态,绝对是鹤里的绝顶美人。
一人一鸟,人类痴痴凝望,鸟儿爱答不理,青年赶过来就看到这一幕。
他看了一眼几乎没少的水果,又看看有些不耐烦可还是停在原地的仙鹤,了然地笑笑。
“鹤鸟,想我们了吗?”青年走过去,温柔地抚摸着仙鹤的头。
一旁的少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仙鹤鸣叫一声,清悠的声线响彻寂静的森林。
好像在回复着青年,并不想你。
大师兄面色不变,嘴角依旧含着笑,在仙鹤的身边坐了下来,开始诉说这几天他们的游历。
“我们和师傅下山捉鬼,那个员外招惹了画皮鬼,他家小妾都被吃了个干净,白天就套上美人皮,夜晚就去吸食男人精气,真可怕。”
“青云这几天还没回来,等他回来了,肯定第一时间来看你。听说他要去一个鬼城,那里很危险,满城的鬼怪,也不知道会不会受伤,应该不会,青云那么厉害。”
“老祖又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可他那么喜欢你,一定也会来看你的,青云像老祖,他也喜欢你。”
青云是三师兄,虽然排行第三可是道行是弟子里最顶尖的,那个冷硬的男人最爱投喂山中的仙鹤,恨不能把珍贵的灵果都从大殿上偷下来,喂给这只美丽的鹤鸟。
老祖也很喜爱自家的鹤鸟,清冷淡然的眼睛看到仙鹤,总会目光柔和,那双纤长的手指会抚摸着仙鹤的翅膀,用尽温柔的对待。
仙鹤歪了歪头,澄澈透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说话的大师兄,把人看的哑然失笑。
青年点了点他的头,宠溺道:“总感觉你能听懂我们说的话,你可真有灵性。”
仙鹤低头,细长的脖子弯下,用长喙啄了啄自己的羽毛,让一些细碎的白色软毛从身上掉下来。
看样子并没有对青年的话有什么特殊反应。
青年微舒一口气。果然,都是错觉,一只普通的鹤鸟怎么可能听懂人的话呢?
两人待了半天,等到日上高头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少年走之前还想悄悄地摸一下仙鹤,享受一下老祖的待遇,被仙鹤给叨了回去。
少年最后顶着满脑门被叨出来的红痕,手上拿着从石头上偷偷捡起来的羽毛,笑得像一个踩了狗屎运的二傻子。
仙鹤嫌弃地振翅飞走,走之前还忍不住又上去叨了一口。
混小子,鸟都不放过。
一定是个变态。
两人走后,仙鹤轻轻飞走,飞进了山林更深处。
一处瀑布前,一身长袍的男子身姿清雅,面容细腻柔和,双目冷淡漠然,正在看着瀑布的磅礴倾泄。
身后传来隐隐的鸟鸣声,他回头看向声源处。
浓密的丛林里突然窜出来一只体态修长优美的仙鹤,飞落在地后步履优雅地踱步而来,走到了青年的身边。
它鸣叫一声,仿佛在跟眼前的老祖打招呼。
老祖摸了摸他的头,又把人抱起来放在旁边,对它道:“你来了。”
鹤鸟偏头蹭了蹭他的脸颊。
老祖目光更加温和,他伸出手抚摸着 它洁白无瑕的身体。
“你也感受到了,对吧?”
他又低头亲吻了一下鹤鸟的头顶,让淡唇印着艳红。
清冷的长袍男子虔诚地低头亲吻仙鹤的额头,这个画面显得圣洁高雅,莫名像信徒的祷告和敬拜。
一吻闭,老祖将仙鹤揽入怀中,轻声道:“我大限将至,该入世去看人间,走地府。”
“等我回来,我再和你一起游玩山林,度过最后的时光。”
鹤鸟不懂他的郁气,它的心澄澈干净,不懂人间的种种烦忧。可不代表他不知道他的主人在悲伤,于是抬头把脖颈搭在他的肩上,仿佛在哄道:
不要伤心,我也会难过。
高高在上的仙鹤从不会多搭理除了老祖以外的人,它做的最多的就是在高梢上慢条斯理地整理羽毛,懵懵懂懂地看着人间。
它从来不明白红尘的酸甜苦辣,也不想了解那些人复杂的一生。
老祖温柔道:“如果你能永远这样,那该多好。”
仙鹤迷惑地蹭蹭他,不懂老祖在说什么。
老祖也不需要他懂,青年娴熟地拍着鹤鸟的脊背,轻声哄道:“鹤鸟,鹤鸟,我的鹤鸟。”
“——请让清风渡你而去,享受人间一切美好。”
美好的祝愿随着清风而来,仙鹤好像真的被渡魂了一样,舒适地双目微眯。
它轻轻的挨近老祖,全身心的依赖和放松。
鹤鸟最在乎的,永远是他的老祖,他的主人。
……
一人一鸟又过了半年,对于仙鹤来说,他的寿命还有不到两年就即将走到尽头。
清音观的弟子似乎也知道这只举世无双的鹤即将去世,来的更勤快了,就算偶尔碰上老祖,也要胆大包天地用热烈炽热的眼神看着鹤鸟。
直到后来,老祖几乎把仙鹤禁锢在自己身边,省得那些没大没小的弟子来打扰他的鹤,还敢上手摸。
仙鹤无所谓别人的看法,但很听老祖的话,青年让他一直在身边跟随,他也就一直跟着。
可是鹤鸟的寿命有限,他的生命力仍然逐渐逝去。
老祖总是抚摸着它,用那种似悲非悲的眼神看着它,直到有一天,老祖终于道:“我要走了,去人间,再去一趟地府。鹤鸟,你不要怨我。”
它为什么要怨他?
青年冷淡漠然的表情只会对待外人,他对他的仙鹤极其纵容宠溺,离开的天数从来不会超过一天。
已经感到自己快死的仙鹤不想让主人走,用嘴叼着人的衣角不放。
它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今天放手,下一次即是永别。
老祖定定看了半响,又低头吻了它一下,随后把人用符固定在了原地。
鹤鸟因为最后一吻的珍惜和爱护感到茫然,甚至有点恐惧。
里面满是他不理解的复杂情感。
预感成真,这一分别就是两年。
仙鹤仍然整日竖立在高梢枝头,缓慢且优雅地整理着羽毛,森山老林里美丽且危险的生物无数,可只有这一只鹤能即美且淡,就像月光下的仙子。
它似乎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整日在高梢梳理白羽,偶尔下树吃几口清音观弟子送来的新鲜瓜果。
只是在孤寂的深夜,鹤鸟看着夜幕中明亮皎洁的月,总会轻轻哀鸣,仿佛在呼唤某个远去的人。
他一直在看着森林的入口处。
走到生命尽头那一天,仙鹤的眼神仍直直看着林外,即使他什么也看不到。
耳边是清音观弟子心痛的哭喊。
“鹤鸟,你撑住!”
“鹤鸟,鹤鸟,你会好的。”
“鹤鸟……”
眼前越来越黑,仙鹤最终还是没忍住喷涌的睡意,彻底沉浸下去,在陷入死亡的那一刻,它似乎又听到了那道熟悉又让它依恋的声音。
“鹤鸟——!!!”
它的灵魂似乎入了地府,阴冷的空气时时刻刻在包裹着他,意识迷糊,茫茫然地往畜生道走。
耳边是哭声和哀嚎,阴寒的气息让鹤鸟更加懵懂,他在似有若无的引导中,看到了那片绿色的轮回路口。
在走上轮回道那一刻,一双温热的手把它抱起,愧疚的声音在上方响起:“鹤鸟,醒过来。”
灵魂陷入沉睡,鹤鸟的意识彻底陷入一片黑色且寂静无声的领域。
他的沉睡使他并没有意识到,此时地府因为有人的擅闯而引发的动荡和争斗。
它醒过来那一刻,第一眼是蓝天白云,第二眼是周边茂密的森林,第三眼才最终看到了老祖。
老祖背靠大树,脸色苍白,嘴角溢出鲜血,正用那双含笑的眼睛看着它。
他道:“鹤鸟,我要死了,寿命到了尽头,该死了。”
“我去闯了地府,以后你不会像我一样,你不老不死,我还点化了你,以后就是可以化形的妖了。”
他又咳出一口血,艰难喘息道:“鹤鸟,让我看看你化形的样子好不好?”
仙鹤听惯了主人的话,下意识化了形。
妖类化形,可以自己拟态,可如果下意识的化形,他们都会选择变成自己最亲近的人。
老祖愣愣看了半响,随后低笑出声:“原来……是我的样子啊……”
“鹤鸟,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未尽的话被卡在嘴里,老祖没有说出他的爱,他也知道就算说了,他的鹤鸟也不会懂。
仙鹤刚刚化形,走路还不稳,走了两步就跌倒在地,只能堪堪用手抓住老祖的衣摆。
老祖把人温柔地揽进怀里,就像以前无数个日夜一样,他道:“以后你就是我,就是清音观的老祖。”
“我的脸,我的性格,我的行为处事,就都是你的了。”
他低头在人的额头吻了一下,看向那双澄澈干净的眼睛:“你最爱站在高梢上,我总觉得自己和你离得很远。”
“真好,你落下来了。”
老祖又忍不住咳嗽两声,他硬闯了地府,把本该轮回的仙鹤捞了出来,阎王感到了挑衅,所以震怒下让无数鬼差追杀,导致他现在命不久矣。
可没关系,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好爱他的鹤鸟,他也是妖,在人间沉浮无数载,引诱无数人和妖堕落沉沦,第一次见到仙鹤,就被他纯净到极点的灵魂吸引。
可惜仙鹤妖力太低微,寿命不长。
他撒了谎,他有罪,他这么阴暗病态,反而爱上了一只纯净无垢的仙鹤。他把自己那无穷无尽的寿命传给了他的鹤,自己反而虚弱至此。
居然连几个鬼差都差点要了他的命,即使他现在本来就命不久矣。
老祖又忍不住笑了一声,看着怀里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低声道:“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
“就叫,高一鹤。”
他真的,好爱好爱他的鹤鸟。
他的鹤鸟成为了他的样子,以后他们就是最亲密的关系,就算他死了,他也要高一鹤在照镜子时一次次想起他。
老祖死前最后一句话,用他自己都不理解的恶意,用那双一向温和的眼睛,轻声笑道:“跟着你的心走。”
我要让你永远都不能忘记我。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