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上嘴,默然夹起一只刀切馒头,一小口一小口吃下去。
他只吃了一点,就把筷子放下了,“把这些东西倒了吧。吃上去口感不大新鲜。”
“速冻食品就是这样,东西又没坏,还在保质期里呢。”
“你什么时候买的?”
买了很久了,好像是快要过春节的时候,她采购了一些东西放在冰箱里。之后,她一直出差,平时她难得有机会烧来吃。
“是不是买的时间太久了,忘了?”
他紧盯着,她只得老老实实回答:“春节前。”
“东西放这么长时间,你还敢吃?”
怎么不敢,我吃给你看。
她不回他的话,夹起一只馒头又吃了起来。
“别吃了,走,我们去宾馆喝早茶。”
“我吃饱了。你自己去吧。”
“吃这么点就饱了?”
“我平时吃得更少。今天我怕浪费,还多吃了呢。”
“我没吃饱。你陪我出去再吃点。”
“你自己去吧。”
“一个人跑过去,没意思。”
“那就叫上你的女朋友。”
“哪个女朋友?”
还哪个女朋友!你到底有几个女朋友?
“想到哪个叫哪个。”
“我这不是在叫吗,走吧。”
她,女朋友?他怎会这样想。尽管杨奕不在了,可她在他面前营造了一个杨奕还在的假象。
在这样的前提下,他难道一点没有顾忌吗。
“杨奕会怎样想?”
“你不是说他不介意吗?”
“那只限于正常的交往,如果我跟着你进进出出,被别人误以为是你的女朋友,他就介意了。”
“我不管他介不介意,我只问你,你介意吗?
“介意。”
“为什么?”
“名不正言不顺。”说完,她的心颤了一下。这个理由跟很多年前一样。只是,围墙内外,他们的位置互换了一下。
听她这么说,他顿时哑口无言。
对他来说,名分不成问题,可他心里清楚得很,她不是那种为了她自己就能抛夫弃子的女人。
他的沉默,促使她自省,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成就,他是不会轻易拿出名分给人的。否则,他早就结婚了,何须等到现在。
一口气化成轻叹从她胸腔里流出,她已经不年轻了,不能再陪他玩了。
她知道她为什么老把杨奕挂在嘴边了。因为她极不自信。
她没有任何资本跟别人竞争。跟那个小姑娘比,她没有年龄优势。跟萧羚比,她没有萧羚的魄力和能力。跟恬菲比……算了,还是别比了。这几个女人只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谁知道在水下,还有多少女人在明里暗里跟他卿卿我我,向他抛媚眼,献殷勤呢。
想到这些,她不寒而栗。
过往的经历让她深知,在感情方面,她不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她已经伤痕累累,所以她惧怕再次受伤。潜意识里,她只想逃避。她把虚幻存在的杨奕当做盔甲,当做盾牌了。
挂在餐厅墙上的电子钟“嚓、嚓、嚓”有节奏地响着。
颜妤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整理餐桌。
她将吃剩的东西全倒进垃圾桶,然后把垃圾袋拎到门口,以便出去买菜的时候扔掉。
转身回来,见他还坐在餐厅里。她无视地走过,进到厨房间,洗碗刷锅,整理灶台。
这些事做完出来,她见他仍枯坐在餐桌旁。
她顿时有些于心不忍,装强硬的心忽的柔软了。
她真傻,何必把气氛搞得那么僵。与其担心将来他们没有可能走在一起,不如趁现在难得相聚之际,尽量让彼此开心一点,
“走吧,我陪你去吃些东西。”
他颇感意外,“你怎么会改变主意?”
“没办法,谁叫你是我的老板,我于公于私都该听你的。”
“于公嘛,我还能理解。于私怎么说?”
她哪敢袒露真情,只好瞎说:“为了升职加薪,我怎么也得拍你马屁,尽量讨好你。不要说陪你出去吃东西,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去的。”
本来,他还饶有兴味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没想到,她竟这么说,他哭笑不得。
他清了清嗓子问:“你对现在的职位和薪水不满意?”
她哪会不满意,能进审计部门,对她来讲已经很不错了,薪水也提高了不少,另外,她还有出差补贴。
因此,对他提出的问题,她想回答“不是”,但这样说就和她刚刚的话相悖。
“如果我说是,你怎么说?”
“我恐怕会说,对不起。”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公司创立这么多年,发展壮大到今天这个规模,不是依靠我一个人的力量,而是得益于公司上下所有人的努力。他们跟我并肩作战,我就要给他们提供公平公正,科学合理的晋升机制和奖励机制。员工能否升职加薪,并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只有通过人力资源部门绩效评定,考核打分,才能做出提拔员工,提高薪资待遇的决定。”
他停了下来,想了想,还想解释什么,却被颜妤抢了先:“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其实,我并不是为了升职加薪才改主意的,我只是不想扫你的兴。”
“你真想不扫我的兴,以后就不要说拍我马屁,讨好我之类的话。”
“知道了。”颜妤嘴上应着,人往玄关走去。她换好鞋子后见他仍坐在那不动,就催道:“走吧。”
“你扫了我的兴,我不想出去了。”
她愣了,就算她愿意顺他的意,结果,一句话没说好,仍旧没有如他的意。
谁说小鬼难缠,大鬼才难缠。
“那你总得吃早饭吧。”
“你给我煮点粥喝。”
她只得换回拖鞋,再次走进厨房。
他低头喝了一大口粥,抬起头时,不意瞧见她托着腮帮看着他出神。
“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吃干的,你喝稀的,好像有点怪啊,应该倒过来才对头。”
“喜欢什么吃什么,谁会像你,想那么多。”
是啊,她是想了很多,那句说出口的话,只是不相干的闲话。
等他吃完早饭,她拎着一只环保袋说:“我要出去买菜,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回来。”
他立即起身,说:“我开车送你吧。”
他们俩一前一后走下楼。
今天天气真好,小区看上去比平时热闹。
不远处,一群人聚在一起,不知在干什么,看上去情绪特别兴奋。
“你的车停在哪?”
他的手指向那群人聚集的地方。
她跟着他朝那边走去。走近了,她听见一个高个子保安说:“这部车的价格可以在这里停一百万次了。”
然后,围观的人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哇,这么贵啊!”
“这是谁的车?”
“停在这里也不怕别人不当心碰着。”
“小修也要几万块。”
“看来,是难般停在这的。买这种车的人怎么可能买我们这里的房子。”
他想挤进去把车开走。她没有众目睽睽之下跟他上车的勇气,便及时拉住他,说:“算了,不要开车了,就当散步,走走也好。”
他讶异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表示异议,转身跟她走了。
颜妤临走前,好奇地张了一眼。透过围观人群的缝隙,她看见一辆颜色妖艳,妖形怪状的车。
这车确实太扎眼,招人围观也属正常。
“那是你的车?”
“嗯。”
“你怎么开那样的车来这?”这么扎眼,他还想开到小菜场,那不是又要让人围观了。
“这车怎么了?我车库里都是这样的跑车。”
“你不是开奔驰宝马的吗?”
“那是商务用车。”
“你到我这,能不能低调点?”
“怎样才算低调?”
“譬如说,”她手一指,那种满街跑的车型跃入他的眼帘:“开这种车就好了,绝对低调,不引人注目。”
“你怕别人看见我们在一起,对你影响不好?”
“我以前常带孩子下去玩,小区里很多人都认识我。”
“所以,你怕风言风语传到杨奕耳朵里?如果杨奕真像你说的,他不介意我们正常来往,那他也不应该在乎这些闲言碎语。”
她的神情一滞,不知该跟他怎么说。
她家出了事,小区里有些人知道。时隔一年多,她身边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人,如果他太引人注目,她怕别人会探究他和她的关系。
两个人并肩走着,她低着头不说话。
他见她面色沉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立即向她保证:“好吧,下次我一定开一辆让你觉得心安的车子。”
见他迁就她,她的心情顿时好转。
她回过头遥望那边,围观的人似乎更多了。
“那辆车真像他们说的,要几百万?”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难怪保安说,你的车可以在小区停百万次。”
他轻笑出声:“就算一天停一次,停一百年,也不过是三万六千五百次。三生三世也不过十万出头。百万次,那得要多少年啊。”
听他这么计算,她不由感慨:“真不能细算,一算就会觉得,就是满打满算,一生也只有这么一点点长。”
两人忽然静了下来,都不愿说话了。
好一会,他突然小声嘟囔了一句。她没听真切,只隐约听到:“一生不长不要紧,就怕……绵长。”
“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哦,我说,一生不长不要紧,一生孤独寂寞就惨了。”
他说的是这句话,看来,刚刚她听错了。
“你怕孤独寂寞?”
“也习惯了。我爸死得早,家里全靠我妈一个人屋里屋外操劳。她没空和我说话。偶尔,学习间隙,我放下书本默默注视她伛偻的背影,被她发觉,她都要对我喊一声‘别偷懒啊,好好读书’。她当时的语调,当时的神态,我至今印象深刻。我最怕见到我妈失望的眼神,为了不让她失望,我拼命学习,好不容易考上一所满意的大学,家里拿不出学费和路费。我妈四处跟人借钱,奔波的路上不当心摔断了腿,她辛苦借来的钱都用来给她看病了。
很快,借来的钱花光了,医院给我一张催款通知。我只好借来一辆破板车把我妈接出医院。回家的路上,我心里憋着,很难受,我知道我肯定不能上大学了。回家后,我开始下地干活。而我妈整天以泪洗面,不和我说话。后来,她不哭了,整天念叨着,她耽误了我,还不如早点死了,让我自己想办法去上大学。我跟她说,妈,听你整天念叨,比上不了大学还让我难受。
其实,我什么事不能做,干嘛非要上大学,花那个冤枉钱,我不上大学,一样可以有出息,你好好活着,等着看吧。我妈听了我这番话,除了时不时叹口气,就整天沉默着。家里总是很冷清,干完农活回家,只看到冷锅冷灶。
我胡乱弄点东西,跟我妈将就着吃。我总想找人说会话。可村里有点见识的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跟我不是一路人,他们只喜欢搓麻将,讲荤段子,到哪里去偷鸡摸狗。那段时间,我觉得特别无聊。后来,我找来很多书看,才觉得精神有了寄托。”
她的心随他平淡的叙述而揪紧,喉咙堵得慌,眼眶湿得厉害,她差点失控。她赶紧抬头望天,用轻松愉快的语气说:“天气真好,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晴空。”
闻言他也抬头,望见辽阔无垠的蔚蓝天空。他刚才积聚的伤感情绪顿时被抽离了,“这样的天气,可以出去飙车。”
“那你下午是不是要走?”
“你要我走吗?要我走我就走。”
“你还是,留下吧。”
到了小菜场,她边走边看,买了不少小菜,他蛮有兴味地站在一旁看着她挑菜买菜。
买好小菜,他责无旁贷地拎着。很快,那只环保袋鼓胀起来。
“够了吗?你还想吃什么?”她问。
他掂了掂手上的袋子,“再买要装不下了。”
“那先吃了再说,如果晚饭还需要什么,再出来买吧。”
回家路上,两人肩并肩走在一起,正聊得起劲。突然,一步之遥有几粒狗屎当道,她赶紧避开,一不当心,两人的身体碰撞了一下。他的身体紧实健壮,富有弹性,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吸引力。她的心顿时怦怦直跳。
她有点心慌意乱,注意力不集中,没有留意前路。
“当心。”他伸手拉了她一把。
前面又是一摊摊狗屎地雷区,看得出,有人中招了,把狗屎踩得到处都是。
他拉着她小心绕过狗屎,一步步走了出去。
她调侃说:“我差点就走狗屎运了。”
他低下头查看她的鞋子,嘴里问:“你没踩到吧?”
她含着笑,语气里隐藏着淡淡的遗憾说:“没有。”
当时,她被家人,被杨奕拉住了,最终,她没有踩到。
回到家,她一头钻到厨房里忙开了。
他背着手,在客厅里转悠,最终目光停在一只相框上。
过了一会,他走在厨房门口跟她闲话。
“小家伙初看像他爸,挺神气的。不过,仔细端详后,又觉得眉眼像你更多。”
她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切菜,稍后,才含着笑淡淡回道:“是吗。”
“嗯。从照片上看是这样。你什么时候有空啊,带他出来玩玩。”
“我很忙,还是算了吧。”
“再忙也要陪孩子啊。你说,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最近没空。下周我要到B市做审计。”
“下周我也要去B市,你们星期几去?”
“周四。”
“哦,我是周三。”
“你也忙得很啊。”
“我要是不忙,空下来干什么呢?还不如忙一点好。”
她也是,空下来了,人就傻掉了。就像过春节的时候,只会痴痴呆呆想以前的事,都没心思好好做顿饭。
他见她忙着做饭,无暇跟他说话,就问:“需要我帮忙吗?”
她抬眼看了看他,见他那么大个,在门口一站,都要把门填满了,要是他进厨房,厨房里面就转不开了。
“不用了。你要觉得无聊,就去看张碟。”
“现在的影片没几部好看的,还不如陪你在这说说话。”
她不动声色地问:“你最近看了哪几部电影?”
他说了三部电影的名字,其中一部是恬菲演的。
“这几部电影你最喜欢哪一部?”
“都谈不上喜欢。”
“不喜欢还看?”
他不响了。
她微微笑,心里非常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他哪会在家看碟,他是去电影院观影。当然,他绝不会一个人去。
“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我推荐一部电影给你看吧,片名叫真实的谎言。很好看的。”
“我已经看过了。”
“怎么样?好看吗?”
“经典中的经典。影片反映了人性的不可知。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人性当中总在渴望改变一成不变的生活,这种想法一直不会变。”
“你呢,你能接受一成不变的生活吗?”
“我不喜欢停滞不前,我喜欢勇往直前。”
“也就是说,你喜欢不断地挑战,不停地征服,对吗?”
“也可以这么说,突破自我的限制,看自己的极限到底在哪。”
他的个性和杨奕截然不同。他自小生长在贫困的环境里,缺乏足够的安全感,所以,他只有不断进取,才会觉得安心。而杨奕父母双全,从小没吃过苦,学业事业一直顺风顺水,所以,杨奕比较随性,不像他那么拼命。
她在心底默默对两人进行比较。她的个性和杨奕比较像,但她更钦慕与自己迥然不同的人。
“上次,我说了我认为的成功,你觉得你一项都没有满足。我很好奇,你究竟想做什么样的人?想做什么事?”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时候,不想做的事也只能勉强自己去做,做了不该做的事,人就不是自己所希望的那种人。所以,成功离我远着呐。”
颜妤心想,如果你还不算成功的话,世上又有多少人能称得上成功。
想到他如日中天的事业,她情不自禁又想开了去。像他这种成功人士,谁有本事守得住。这世上,一个人没有资源,难以获得爱情,而拥有资源太多,各种机会就会纷至沓来,要想不滥情也难。更何况,他目前还是单身,哪能抵御得了来自各方的诱惑。
一想到诱惑,她心里立即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他到底有多少女人?
这个问题困扰着她,让她自己毫无觉察地叹了一口气。
“好端端的,为什么叹气?”
“嗯?哦,你这么成功了还说自己离成功很遥远,那我们呢,岂不是更应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何必妄自菲薄。”
不是妄自菲薄,而是真真切切感受到差距造成的压力和失落感。
她捏着勺子要往锅子里加盐,“你现在喜欢口味重点还是清淡点?”
“你呢?”
“我们家杨奕喜欢口味重点,我无所谓,随他。”
他皱了皱眉头,说:“我喜欢清淡点。”
她往菜里加进去的盐比往常少一些。
“以前,我记得你喜欢吃口味重一点的菜,时隔几年,口味也变了。可见,人不会一直不变。我们相隔多年不见,对我来说,你就跟陌生人没两样了。”
她的话让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反驳说:“什么事都要一分为二来看。交情浅的,当然就跟陌生人没两样,交情深的,时间间隔再久也不会变成陌生人。因为,最深的交情,必定随着时日而慢慢加深。你还记得我以前的一些习惯,我对你来讲,就不是陌生人。至少,你对我的了解比别人多得多,别人只看到我目前风光的样子,可你,还知道我不堪的过去。”
她对他的这番话没有任何表示,自顾自在铲菜装盆。
见她对他的话无动于衷,他又加了一句:“你都怀过我的孩子,你说,我们怎能算是陌生人?”
她低头把炉火关小一点,指着那盆菜说:“帮下忙,端到餐桌上去。”
话说完,她转身去冲洗锅子。
等她回转身,把锅子放到炉子上,看见那盆菜还在厨房。她诧异地抬头看他,才发觉他死死抿着唇,脸上的皮肤透出一点血红色。
她见了一惊,这是他非常恼火的表现。她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令他气成这样。
她忙说:“陌生人之类的话,我只是随口说说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这样说了软话,他脸上的血色仍未褪去。看样子他心里还是很恼火。
炉上的锅子马上要烧烫了,旁边的他仍是火冒三丈,她该顾哪头?
情急之下,她上前两步,张开双臂抱了抱他,像安慰小孩一样,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好了,好了,气急伤身,不要生气了啊。”
说完,她放开他,刚要转身,不想他一把拉她进怀,紧紧拥住她。
她急了,说“炉火还开着呐。”
他手一伸,就把炉火关了。
他将她死死箍在胸前,良久,他伏在她耳边说:“世上的陌生人还少吗!你把我视作陌生人的话,这世上我就没有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