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有初出府时,门口坐满了流民。
她没有驱逐,也没有能力收留,有一就有二,她做不了太多,就干脆不做。
聂九歌与她同行,几日未踏出过府,他们原是想去逍遥楼取账本,却没料到事态已经发展成了这样。
这场雨势空前绝后,亘古未有。
一夜间,长安城西部长江民堰决口被冲破,毫无预兆的巨大洪流突袭庄稼,摧噬了近几千几百亩田地。
永裕村、菁环村、筱炙村……连续十个村庄被突如其来的洪水淹没。民堰决口的裂缝还在逐步扩大,隐有长江淹城之势。
受灾幸存的流民被知府紧急召至皇神庙,随着时间的推移流民的数量也逐步攀升,皇神庙容不下几千口人。
一时间,长安大街四处皆是衣衫褴褛,拖儿带女的流民。几日前他们尚在庄稼里播种着希望,肩扛菜筐上街叫卖。
磅礴大雨淹没了他们的小家,年年要了命征税的政府也不打算收留他们太久,赈灾的粮饷迟迟未到,官兵巡街一日能抓到数百个抢劫犯,尔时许是为了一块糕点,一块铜币,或是一张干瘪发臭的饼皮。
往日无人问津的垃圾堆挤满了人,纷纷抢破了头皮要那被人舍弃烂菜和馊食粥汤。
毫不夸张地说,腐朽且富丽堂皇的朝政下掩饰的不堪入目的狼藉,终于赤裸裸地剖切开,坦露在这群愚昧质朴的民众眼前。
有人悲苦有人窃喜。
有人在瘪着肚皮躺在街边等死。
有人躺在角落舔着手指数着真金白银,用几千几百条命的代价换他的腰缠,财源滚滚。
民堰决口花了几千万修筑,不过几年,竟是挡不住一场暴雨,朝中还没拿治粟内史问罪,他便自缢身亡了。
一切都来得太快,洪水渐渐褪去,洪水带来的祸害却没能跟着褪去,避风的房屋成了残木沉浮在大街小巷的小洼,谋生的庄稼化成一片平原,存了大半辈子的几两银子要么被洪水冲走,要么被流民抢了去。
剩下的,就只有这条苟延残喘,不值一文的命了。
“笙之。”聂九歌站在长空街,突然叫住了走在前面的乐有初。
“你想做什么?”她淡漠地问。
聂九歌咬了咬牙,没说话了。
乐有初瞧了他一眼,就什么都看明白了,“今日不去逍遥楼了。”
“那去哪?”他皱起眉。
“永裕村严重受损,先去那里看看吧。”乐有初勾唇,调侃他:“聂救世主,有钱任性?”
聂九歌拇指擦过鼻尖,挑眉:“有钱任性!”
永裕村离京路程将近半个时辰,他们徒步而行,一路下来聂九歌少有的毫无怨言。
不是他反常,是这些流民的惨状实在是叫他说不出话来,也没办法佯装无事与平日一般打几句趣,默默无言地走完这一程。
乐有初没有表情。
她早就料到,终会有这么一天的,或者说来得晚了些,不过这只是道开胃菜,真正的正菜会在往后慢慢浮现,浊黑的世道终将揭露于世。
恰时正午,仲春将至,沿途的野花淹死了不少,野草却顽强地活着,像是对厄运的不屈从石子缝里爬到阳光晒得到的地方。
永裕村比想象中的苍凉,甚至风中都飘浮着绝望的气息。
水势已经从胸脯褪至大腿,时时能嗅到被泡在水里的腐尸散出的,死亡的味道。
这处已经没什么人,余几家屹立不倒的茅屋,几个老人费尽全力爬到上边,等死。
官府没来过。
乐有初命暗卫把几个老人背了下来,送到安全的地方,接着看向聂九歌,“还当救世主么?大财主。”
聂九歌没说话,他先是抖了一下,突然浑身发抖,尖叫了一声。
“有水鬼啊啊啊——”
乐有初的折扇“啪嗒”一声就敲在他头上。
“哪来的水鬼?”她道。
聂九歌指着自己的左脚,颤抖着惶恐地推开她,“有……有鬼!你快点跑啊姓乐的!它……正在抓着我呢!”
乐有初被他推了个踉跄,闻言往他所杵的位置看了过去,无奈水势浑浊,看不清底下的东西。
“是什么垃圾缠住了吧?你先别慌!”
聂九歌又推了她一把,哭着喊出来:“滚啊!它……它它在摸我的小腿!”
“?”乐有初看得出他不是在说谎,可她偏不信什么神鬼魔邪之说,往他那仔细瞧了瞧。
聂九歌感觉到有双冰冷的手,死死地抱着他的小腿,那股寒意涌向血液,他对死亡的恐惧有史以来的浓烈!
他哭得不成样子,本来也是个不信鬼神的人,也不拜佛,现在突然后悔起来了,被这么个莫名奇妙的东西拽着,命也不知道何时会丢,指不定下一秒腿下那只水鬼就要把他吃了,他越想越觉得后怕,越怕哭得越凶,四条泪垂在脸侧,心想着该留点遗言,就抓回乐有初的袖子。
“乐笙之,你你…你听我说,你不要总是一意孤行,要是办不到,谈不成的生意以后就不干了,什么皇室权力没有保住命来得值,以后每年逢初雪记得来给我上香,给我带点蒸好的螃蟹,别以为我死了就不给我剥壳,我入土了你们也要给我剥壳。
“还有,告诉时安兄,他的玉簪就放在我床头那里,要是真喜欢那个什么小公子,就送他好了,我…我不计较了,祝他喜结良……算了,我说不出口。
“但是,一定一定要来给我上坟,要经常来,我在地底下的朋友不多。时安兄知道我喜欢吃什么,让他给我带多点来。
“我这些年的产业,我赚的钱,你不缺钱就不给你了,分时安兄一半当作娶媳妇的聘礼,分这些流民一半,但不要告诉他们是我聂九歌给的钱,时安兄听说是我肯定不会收,这些流民要知道我是个唱戏的,说不准…还觉得我这钱来得不干净,不想收了。
“总之……把我葬在荒山里也好,我怕冷,听人说有人把骨灰撒在海里,我才不要。我想想……还有,替我跟时安兄道喜,新婚快乐。我这辈子最开心的,除了遇见你这个总挤兑我的,就是遇见了时安兄,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你一定记住嗷……我说完了,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