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决定”,刘铁说:“我昨天刚拿到‘阿里’的Offer(录用信)。”
“去‘阿里’?”
刘铁年龄比周围人要大一些,但也才过了四十岁。这些日子他干活并没有打折扣,但谢国林每次望见他一个人走路时拖沓、竟然有了些老态样子,回忆初识时他年少气盛风貌,觉得难受。
他早和李应龙沟通好让刘铁继续留在项目中,将功赎罪。
有时候男人和男人之间讲心里话并没有那么容易,他终于约了刘铁出来,就是想鼓励他重新振作起来。
谢国林在心里骂自己只忙着处理“事”,与刘铁的这次沟通拖得久了点。
他问:“你什么时候去面试的?他们能等你多久?”
刘铁说:“我有个同学在‘阿里’,干得很不错,他帮忙做的内部推荐。你来了之后,我觉得我交接完工作就要失业了,和他们做了个视频面试。昨天拿到Offer,我说我在海外项目中,他们答应最久等三个月,三个月内必须去报到。”
“你去‘阿里’能做什么?”谢国林是真的觉得奇怪,同事们跳槽要么是去“爱立信”这样的竞争对手,要么是去“腾讯”这样的互联网公司,要么是转投电信运营商,变成甲方。“阿里”不是网上卖货的电商么?
刘铁说:“‘阿里’现在不只是电商,他们在做云计算,去年已经对外提供公有云服务了,这个机会对我来说,既是回到熟悉的赛道,又是进入全新的赛道。”
他俩最初都是软件工程师出身,曾经有不错的软件编程、技术支持、软件项目管理和业务理解能力。谢国林早早转了行,刘铁离开软件不算久,所以他说自己是回到熟悉的赛道。至于全新的赛道,那是一个与当下的“伟中”没什么交集的行业。
谢国林问:“云计算?”
“我们以前的主机、存储等IT设备就像各自家里买了水缸,自家用自家的资源,云计算是把计算、存储等IT资源共享在‘云’上,然后通过网络输送给用户,大家需要多少用多少,按使用量计费,就像使用自来水一样。”
“云计算的概念我知道,龙头是几家美国公司,‘阿里’有‘云计算’?它是‘阿里’的核心业务吗?”
“‘阿里’在2009年就创办了云计算公司,现在‘阿里云’是国内厂商中最强的‘云’,没想到吧?我也是才知道。”
谢国林又问:“他们给你的薪酬能比在‘伟中’高多少?”
刘铁回答:“怎么说呢?薪酬比我在‘伟中’考评拿‘A’、‘B’时要低,但是,老谢,我们这个行业是吃青春饭的,再过两年,外面就不会有公司要我了。我考虑的是要不要把整个职业生涯押注在‘伟中’?人生还要不要有别的可能性?”
谢国林扭头望着刘铁:“要么你别急着下结论,先拖一个月,再好好考虑考虑?公司现在仍然发展得很快,机会很多。‘爪哇移动’项目一期交付完还有二期、三期,你可以变成从泥坑中爬出来的圣人嘛!‘阿里’毕竟是靠做电商发财的,‘云’是他们的主航道吗?我觉得不确定性很高。”
谢国林其实有些心虚,公司里有太多嗷嗷叫着要上位的后起之秀,年龄大不是劣势,但年龄大又掉进了泥坑里,要重新爬出来,需要有心气、有决心、有兴趣。不然,不确定性一样很高。没有人能够给刘铁打包票,一切需要他自己的努力。
他说:“我是非常希望继续和你并肩战斗,事成人爽!但如果你认真考虑了,决定把黑木岛的失利作为你在‘伟中’的最后一站,我再考虑后面的人员安排,现在就当你还没想好!走吧,不早了,觅食去!”
两个人转身离去,红日在他们身后,一点儿一点儿地坠入了印度洋。
越来越多来自中国的年轻人、不那么年轻的人就这样行走在异国他乡。他们的背影闪现在全世界的屋顶、街角、山林间、大海边、沙漠里、泥坑中。他们故事的舞台已与他们的父辈大不一样。
谢国林和刘铁找了家餐厅,吃了顿烤肉,喝了不少“Bintang”啤酒,半醉半醒地回了驻地。
项目组搬家了,从之前那家酒店搬到了一处民宿。
民宿是个四合院,有五间客房,用作宿舍;另有两个大房间摆设成了办公室的样子,算是有了工作的仪式感。
院宅门不大,隐在阔叶树下。进去之后边上是厨房,餐厅设在厨房旁边半开放的游廊里。中间庭院里除了花、草、阔叶树,还有一个水池般的小泳池。
这天本是假日,他俩进门时,项目组的本地员工已经回家了,来出差支持的一个供应链专家、一个刚毕业不久的技术工程师在各自房间和家里人视频,史蒂文独自泡在游泳池里。
两个人和水中的史蒂文远远寒暄两句,在游廊里的餐厅中对着庭院坐下。
谢国林对刘铁说:“史蒂文很不错!精力旺盛、聪明、好学、有狼性,和中方员工一样勤奋。”
刘铁皱着眉头说:“他是很强,但有个问题,不稳定。这小子本来是想去‘苹果’的,面试没通过,就跑来我们公司,打算攒点经验值将来再去‘苹果’,估计迟早会流失掉。”
谢国林不同意,语重心长地说:“老刘,有句话叫‘境由心生’,一个人的心态会影响他眼里看到的东西,你心里是牛屎时,看什么都是牛屎,你心里是鲜花时,看什么都是鲜花。史蒂文跟我也讲过他去‘苹果’面试的事,我听了觉得很好啊,现在海外的年轻人眼里‘伟中’是可以跳上‘苹果’的跳板了,十年前,海外的年轻人谁知道‘伟中’是卖什么的?谁相信中国有像样的科技企业?史蒂文将来不一定真会去‘苹果’吧?人的想法是会改变的,如果他在这边能得到他想要的,啥叫迟早会流失?他能把故事告诉你我,证明他心里不把去不去‘苹果’当回事了。”
刘铁若有所思。
刘铁不甘心以一场失利、一个“D”结束在“伟中”的职业生涯,他想证明自己,又焦虑会被公司这辆高速前进的战车抛下车,再也追不上去。
去“阿里”对他来说既是找到了一条好退路,又是去新的赛道证明自己。他希望将来在新赛道上干好了,消息能够传回老东家,告诉老兄弟们自己只是运气差,不是没能力。
通信、IT、互联网行业换代式发展快,知识更新快,从业人员需要不断学习,并且不断有新的实践机会,才能始终跟上时代,所以说是吃青春饭的行业。
刘铁难得年过四十还能在外面的大公司拿到不错的Offer,此时不走?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再过几年,谁会要四十五岁的自己?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也许,接受“阿里”的Offer是更理智的选择吧?
尽管走南闯北,但他和在“伟中”中随处可见的很多人一样,仍然是一个实在理工男。实在理工男有他们内心的骄傲和执拗,也许,留下的选项只是因为一种莫名的执拗而保留着。
刘铁说:“老谢,我很佩服你的心态,我记得你在中东北非有一段时间老背锅、下课,碰到过打劫,在战乱中差点中过枪,经历过各种稀奇事,你一直都是这么好的心态!”
谢国林说:“我不一样会郁闷!郁闷有毛线用?聚焦解决当下的问题呗!”
“你那把红棉吉他呢?我记得你那时候走到哪里带到哪里,骚得很。”
谢国林又憨厚地笑了:“放在家里,一把年纪啦,背着吉他出差,不符合职业形象吧?”
刘铁也笑了:“你看,你年纪大了,也开始爱惜羽毛了吧?”
“伟中”在变大,一个一个的“伟中人”在长大,渐渐,公司的规矩多了,爱惜羽毛的人多了。如果人人过分爱惜自己的羽毛,为了自己的小小名声和小小面子而瞻前顾后,那么,表面的光鲜将腐蚀掉一个组织内在的活力。
公司追求的是方向大体正确,组织充满活力;或者说主干清晰严肃,末端灵活开放。并不需要一只只过分精致的小鸟。
谢国林当然不是那么爱惜羽毛的人,不过他一时觉得无法辩驳,他只能“呵呵”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