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篱在驿站里养病,外面却翻了天。
秦凤白带着人抓了城里的大小官员,闹得人尽皆知,不从者先前宁死不屈,带着手下人奋力反抗,可几个人头落地,闹事的声音也渐渐低沉了下去。
为了防止官员们相互串供,他特意把他们一人一间隔开,原来的犯人集中到一起,都是些大凶大恶之辈,在一起天天闹事,下起手来毫不手软,一时间牢房成了闹市。
牢头们也懒得管,打架斗殴见了血的,纯属罪有应得,人快死了,顶多让大夫来瞧瞧,毕竟现在关的都是些达官显贵,在形势不明朗之前,谁也不敢得罪。
廖川和茯苓也不遑多让,徐州商业发达,大大小小的商铺有上千家,但有了秦杵白的帮助,茯苓迅速给各个商铺做了分类,重点筛查了瓷器、丝绸、茶叶和药材头部商家近十年的账面。
账本一箱一箱地往衙门里送,十几个账房先生同时查账,没日没夜查了三天才看完所有账本。
动静那么大,徐州城里人人自危,再加上高庆挨家挨户搜查罪犯,白日里也没人敢出门,倒是给他们行了方便。
高庆率先抄了教坊司,金银珠宝倒是缴获不少,但早已经人去楼空,账目也被毁得干干净净,几个做杂役的小斯被带了回去,结果一问三不知,只给他留了封信,信上写着“燕庄”。
高庆不敢再耽搁,带着人火速包围了燕庄,经过一番搜查后,没抓到什么有用的人,倒发现了刚刚服毒的徐氏母女。
母女俩还没咽气,高庆把她们带了回去,交给了廖川,廖川神医圣手,对这霸道的毒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高庆对这对母女的性命并不放在心上,能活着是造化,真死了也是罪有应得,不值得怜惜。
元修始终没有出面,宋篱的病时好时坏,常常睡着睡着就发起热,烧得意识模糊,吓得大叫,谁也不认识,只认他,所以元修现在不敢离开半步。
病起来,吃什么都吐什么,全靠汤药吊着,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大圈。
房间里点着安神香,药里也加了些助眠的东西,宋篱时常睡着,就是清醒,也是在恹恹地发呆。
这几日天色灰蒙蒙的,不下雪却冷的很,立春已经过去许久了,也不见什么转晴,元修想抱她出去,又怕她受了风,病情加重。
只能每日趁她醒着,讲些有趣的故事转移她的注意力,宋篱偶尔附和一两句,元修知道她听进去了,心中略感宽慰。
这一日,元修讲得是他们少年时在荒原上鲜衣怒马,恣意妄为的故事。
元修的声音清隽,语调不徐不疾,声声入耳,即使宋篱没有经历过,也能单凭他的讲述中,想象出大漠出孤烟,北风斩百草的意境。
这样宽广的地方,曾经成长着一群自在的少年,打马疾驰,保家卫国,这样鲜活又独特的经历,难怪他念念不忘。
“卢月?卢月是谁?”
元修提起她时一言带过,言语里有着不易察觉的情绪。
见他一愣,沉默着没有答话,宋篱后知后觉道:“我只是随口一问,你别多想。”
元修苦笑,轻轻拍了拍她,说:“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时间太久了,一时不知道怎么说。”
宋篱平静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瞳孔里并没有咄咄逼人。
“卢月是茯苓的同胞姐姐,茯苓原名卢星,是卢循的后代,卢循被剿灭后,她们姐妹俩流离失所,最终走散了,卢月被一位随军的军医收养,一路跟着到了北境,她很聪明,勤奋好学,医术很好,武功也好,她不愿意被迫嫁人,没办法就躲进了军营里女扮男装,打起仗来很是勇武,立过不少功劳的。我们几个人志趣相投,关系一直很好,整天待在一起,其实早就发现了她的身份,只是心照不宣地没有拆穿罢了。”
“可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一个校尉发现了她是女儿身,要对她用强,被我发现后,打伤了他,他气不过,就把卢月的身份公之于众,但她功勋加身,因此没有被驱逐出去。”
宋篱听得入迷:“那后来呢?”
“卢月长得很美,因此引来了不少人的觊觎,但她性格泼辣,又有我们三个时时刻刻护着,时间长了明面上倒也过得去。可那个校尉贼心不死,背后又有人撑腰,色胆包天地用了些阴损招数,差点被他得手,卢月拼了半条命才逃了出来,我们三个那时还年轻气盛,知道后直接冲进营帐,一刀砍死了他。”
宋篱听到这,紧张地缩起身子,抱紧了他的手。
元修轻轻抚着她的背,直到她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才道:“这件事瞒不下去,上面追究下来,我只能暴露身份,才能压下去,其他人都传卢月是……是我的人,有了这层庇护,没人再敢打她的主意。”
宋篱说不上什么感觉,没有嫉妒,倒是很羡慕,他的语气轻松,坦坦荡荡,把卢月描述的那么那么美好,很难让她产生不好的观感。
在她心里,元修是个可贵的君子,他认可的人不会差到哪里去,在他年少时,遇见了那么惊艳的人,有过那么多难忘的经历,这并不是他的过错,只是心中也难免会觉得遗憾,遗憾自己出现的太迟了,错过太多。
“那、那王爷觉得她是你的人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把卢月当做知己,和廖川、秦凤白是一样的,我们四个在战场上各有所长,默契无间,甚至可以交付性命,长期配合下来,才能战无不胜。
我……不得不承认的是卢月与我来说是特别的,她太聪慧了,能洞察我的一切想法,能提出制敌妙计,也能旁观我的疏忽,有她在,我总是会觉得安心,我很少敬佩或者依赖一个人,她算一个。”
“但我从未对她有其他的心思,人云亦云时也没有,我尊重她,将她置于同等地位。我知道她的心思,她也同样了解我的想法,我们心照不宣地都不开口。直到……”
元修深吸一口气,接着说:“直到那天,她为我挡了一箭,临死前才敢向我表露爱意,还拜托我帮她找妹妹。”
“王爷。”宋篱轻声唤他。
元修扯了扯嘴角,最终没有笑出来:“我在她墓前守了好几天,心里很难过,高山流水,知己已逝,只余彷徨。后来我找到了茯苓,她们两个很相似,美丽且聪明,我欣赏她们,不掺任何杂念。”
“真好。”
元修最近难得见到她的笑容,顺着她问:“好什么?”
“卢月、茯苓、还有个蒋棠,那么多大美人都没有留住你,居然被我给拿下了,你说好不好?”宋篱说完,俏皮地看着他,苍白疲倦的脸上也有了些光彩。
元修轻笑出声:“自然是最好的安排。”
他那样通透,见惯了人情冷暖,早已不对情感有太对奢望。
他那样悲观,锁住自己的心不肯示人,不交心也就不会受伤。
他冷眼旁观,压抑自己,重重设障,直至没有一丝波澜。
可宋篱不怕这些,高调勇敢地冲过来,强行将两人绑在一起,于是那些所谓边界一缩再缩,最后形同虚设。
她的存在太强了,没法忽视,爱意也太强烈,不断动摇他过去的想法,也许刹那真能变成永恒。
她不开心,就会哭,会闹,开心了,会撒娇,会大笑,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懂得掩饰自己,看不下去的事情,一定要强出头。
一腔天真,良善正直,有些愚笨,元修时常要担心她是不是被人利用或伤害。
或许这真的是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