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发一语,眉宇间似乎带了一股凝重,漆黑的眼眸幽深不见底。
揽光拧起了眉,他的鼻息微重,像是急忙赶过来,即便是对着自己眼中的冷意也丝毫不后退。“松开!”不知为何,她在对上他眼眸的时候,心底蓦然酸涩,从那双漆黑的瞳孔中,她几乎能看见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样狰狞的模样。
只是,这点弱意才刚萌发,就又被她恶狠狠的掐断了。
林沉衍分明在暗中较劲,他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一分,只是紧抿薄唇不开口,像是在同她无言的对峙着。
沉默片刻,揽光似乎混沌一片的脑子开始渐渐恢复清明。她的手蓦然一松,手上握着的那把银刀“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而在场众人也似乎随之松了一口气。
揽光有些怔然,只好像方才都是神游在外,直到这一刻,魂魄才回到了自己身上。立即的,她衣袂浮动,似是恼恨一样拂袖出去。
出了牢笼,清爽的气息才让她更加清醒了一分,可心肺处仍有东西在翻滚。她喉头一甜,扶着一棵数就大口吐了出来。从她口中不可抑制吐出好像是体内的恶毒,是方才诱使她行恶的元凶。
揽光紧紧咬着牙,却将最后一口腥甜又重新咽了回去。像是早就靠着这一口恶毒存活,她已经离不开了。
“你就算是杀了他们,难道又能将其他人都杀得干净?”脚步声逼近,林沉衍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这声音多少有几分轻责。
揽光直起身,扶在树干上的手不自觉的握成了拳头。那一张脸,脸色奇白而唇色腥红,有几分艳极似妖的感觉,她抬头看着远处,猝然转过身来。“难道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能道出个所以然来?”
这话冷淡无情,却真正带着蛮横无理在里头,但也正是有权势在手,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林沉衍无话可应,转而换了一个话题道:“魏大人这次出狱,你都还没去看望过一次。”
不知为何,这二人说话竟然自然而然卸去了那些身份的称谓。
魏东臣……揽光脸上露出了黯然之色,已经一年有余不曾见过魏东臣了。
“再如何都是刑部大牢,关了整整一年,不想去看看吗?”林沉衍又道,他的声音低悦,像是一遍遍怂恿着揽光去见魏东臣。
可揽光却知道,魏东臣未必相见自己。当年最后一面,她仍然记得他如何叱责她翻脸无情,是如何悔恨自己收了她这样一个弟子的。
当年魏东臣位居宰相,却不防被一门生出卖,致使当日他要弹劾那人事先知道了事情,竟是从中破坏。而后不足一月,魏东臣妻女上山进香因马车脱缰而身亡,他执意要查,但委实是查不多一星半点。
魏东臣原本也是性格刚烈之人,不想竟是提了刀,将当日泄密的门生当腰一刀,活生生将人砍成了两截。
当朝相辅提刀砍人行凶,朗朗乾坤罪无可恕,积年的势力一遭散尽,而魏东臣也因此锒铛入狱。
外人都只以为是这个缘故,而其中到底如何……却也只有揽光等几人知晓。
揽光摇头挥去浮现出的旧日往事,思虑了片刻,她又忽然问道:“这几日魏……”她倏然噤言,有种不知如何称呼的尴尬,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他未出玉清池一步?”
昔日也是经过常年累月才能收集得到的证据,怎么今日一朝出狱就能如此迅捷的罗列出来?
林沉衍摇了头,“玉清池那些我也不知到底情形如何,不过……魏大人的确有过人才能。”他说这话,口气中明显带着敬重。他脸上神情端正,揽光看着他并无一丝怀疑或不信,魏东臣手段如何她或许比旁人更加清楚明白。
只是,魏东臣在情之一字上颇为用心,若非如此,当年妻女亡故不会让他性情大变,不顾仕途执意要杀人泄愤。
说话间,揽光的情绪已经一点点平静了下去,再没有先前的那种失控。
可她的手,仍有些发抖,似乎仍然能感受到提着那刀子挥向那人脖颈之时,手上所传来的阻力。她这才刚一动心思,就又止不住吐出了一口血,而心中又禁不住开始恶意揣测,是不是魏东臣当年行凶时也同自己是一样的想法?
说到底,今日是有林沉衍在,及时拉回了自己,如若不然……今后旁人眼中的大长公主肯定又多了一道嗜血冷漠了。
“多谢……”揽光抬眸看着他,涩然发笑。不光是这次,而是这几日,都多亏了林沉衍。若是没有他,这许多的事情也并不会有这样的顺畅。
揽光往日对他再有诸多戒备,到了今时今日也松了几分。他与詹春不同,昔日詹春还是躲在暗处,而今日的林沉衍却是站在他身边与之一同迎面那些暗箭流矢。他们已经是……稳稳联系在了一起,他与詹春自然是不同……
林沉衍轻轻噙着笑,不似以往笑得让春风无色,如今他内敛而沉稳,再寻不到一丝轻浮的端倪。
而他自己心中却不如面上如此泰然,如今他的所作所为完全颠覆了自己的原本的计划。仿佛眼前有个漆黑深渊,他一时心软去伸手拉了将要坠入期间的揽光一把,可自己也似乎在随之不断下沉。
“宁祜南……他今日还并不想将其他三氏赶尽杀绝,只想要让宁氏做第一大氏而已。”林沉衍半垂着眼睑低吟,叹了口气,又道:“我绝不会让他如愿。”
他再抬眸的时候,看见揽光神色茫然,目光落在不知名的远处。他们同是被四年前那一场荒诞的大火改变了命运的轨迹,若是……若是四年前他们认识就好了……或许就不会横生这么多不必要的枝节了。
只是,事情总不能如人所愿,林沉衍看着她有些愣神,又安抚道:“这样也好,萧氏那边肯定是坐不住了。”
揽光回过头,轻微的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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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午后,果然是有了新动静。该交代的,萧氏总归是给了一个交代,只是交代来的只是两具死尸。
玉清池采办上有差池的部分都一应推到了那两个死人身上。
动再大的怒也无动于衷,揽光森然冷笑了两声,吩咐道:“继续给本宫查。”
叫人出乎意料的是,萧淮居然到了刑部来。他是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和刑部一样设有牢狱,可各尽其职,往来并不多。此番他来,是意在揽光。
揽光不见,他就在门外候着,不卑不亢,不见丝毫恼意。她透过小窗去看,也微有感慨,他还是如以前一样耐得住性子。
下午的日头正好,烈日炎炎,在堂外就是站上一刻都叫人吃不消。过了两个时辰,揽光终于松了口。
萧淮进了来,目光毫不避讳的看着她,“揽光……”见她许久都未回应,他又眸中黯然得自嘲一笑,酷日下头,他的脸被烤得发红,双唇也都因为缺水而失去了滋润。“你到底不信我。”
外头树荫茂密,不知何时起,蝉鸣不断,恼得人心烦意乱。
揽光忍不住笑了起来,仿佛是听见了极为可笑的事情的,“我——为——什——么——要——信——你?”她睁圆了一双眼睛,却不见有半点太真烂漫,有的也只是多疑和讥嘲而已。
萧淮回望着她,忽然又声音柔软了下来,眸中却是苦痛纠结,“揽光,你为什么不肯信我?”
为什么?揽光也不禁随着他低声问了一句自己,可不论自己如何问,都问不出一丝一毫的答案来。她忽然站起了身,一步步走到了萧淮的面前,笑意吟吟的说道:“我什么人都不信,连自己都不信,又怎么会信你?”
“你……”萧淮张了张嘴,对着眼前的这张脸竟然生出了许多厌恶来。仿佛是眼前这人的尊容远不如四年前的裴揽光来得好看!
他往后退了两步,越发端量起了揽光,加之如今她性格反反复复……这一瞬,萧淮恍然觉得自己对眼前之人生不出任何的好感来。可虽然心中有这样厌弃的情绪,他脸上却是丝都没有展露出来。
萧淮面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神伤和无奈,“到那一日你终究会明白,我萧淮从来都没有害你之心。”他眉目间也带着倦容,似乎这几日,也睡不安稳。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锦盒递在了揽光面前,“詹春托我交给你的东西。”言罢,搁下东西后他竟然是头也不回离开了。
詹春?
揽光仍在盯着那东西的时候,林沉衍却是进了来,他瞥了一眼,顺手将那东西打开了看。小锦盒中不过是装了一堆灰褐色的粉末,像是香灰一样。林沉衍皱着眉打量,问道:“萧淮刚送来的?”
“恩。”
而林沉衍也未再多说,将东西合上又放回了原处,“魏大人遣人让我去趟玉清池。”见揽光未至可否,他顾自转身就朝外去,到了门口又忍耐不住停驻了下来,低声道:“萧淮这人……并不是你想的这样简单。”
他并非多事的人,如今却是半遮半掩的提醒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