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陵疼痛入骨,一时间眼前闪着许多金星,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缓和过来,终于发现自己头上是一座用巨大的树干挖空建造而成的猪食槽。
“我没偷吃猪食!”柳青陵忍着疼痛,高举双手,躺在地上仰头看着小男孩。
在柳青陵眼里,小男孩有些上下颠倒,不过还是能发现他身上的衣服有几处补丁,而且只是普通的麻布衣,袖口已经盖不上手腕了,肩膀之处也有些紧身,肤色有一些黑,甚至略显粗糙,完全不像柳青陵印象中孩子该有的模样。
“大壮,上个茅房咋磨磨唧唧的,饭还吃不吃了!”一声粗狂的男声从屋内响起,那男子身形虽然消瘦,但却十分精壮,皮肤更加粗糙黝黑,像是经常被风吹日晒的劳作鞭打一般。
“爹爹,有人偷吃猪食!”大壮又指着躺在地上的柳青陵说道。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吃!”柳青陵用尽全力喊道。
男子恍惚间看到猪棚有人,立刻赶了过来,嘴里念道:“哎呦呦,这位小兄弟,怎么了这是?”
柳青陵被男子扶起来后才看清大壮的面貌,此时大壮正凶狠的瞪着他,放佛要把他吃了一般。而大壮所说的“猪食”柳青陵也看了一眼,不过是一些菜叶、大米、肉丝混合熬成的粥食,这种食物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柳青陵的餐桌上,何来偷吃一说。
柳青陵脸上沾染了一些猪棚里的干草碎和泥土混杂着猪粪的脏污,男子见状热心的用自己的袖口伸出,想要把柳青陵脸擦干净,可柳青陵却有些嫌弃男子的粗布衣物,身体向后一仰,躲开了。
“小兄弟,先洗洗吧。”男子嘿嘿一笑,并未将柳青陵的行为当做是嫌弃他。
柳青陵难忍身上的臭恶气息,在男子的带领下急忙来到水盆旁边。
柳青陵见水盆里的水有些污浊,就站在水盆前动也不动,等着男子自己将水盆中的水为他倒掉换新水,但男子只是微笑的看着他,并不知道柳青陵的意思。柳青陵见男子没动,突然想到自己现在正在宫外,身份只是一名普通人,并不是雍容华贵的太子,便不再发愣,将水盆里的水倒掉,重新从水缸中接了一盆水。
“这水还能……”大壮本想说这水还能用一次,他家中盥洗的水都是洗两次才倒掉,这水才洗过一次,而且只是简单的洗手,大壮因为这件事被爹爹教训了好几次,所以记得格外清楚,见柳青陵不顾“规矩”要倒水,便想要提醒他,没想到被爹爹捂住了嘴。
柳青陵洗了一遍,闻了闻手,可总觉得没洗干净,刚要把水倒掉重新一遍,一旁的大壮叫的更欢了,但是嘴巴被爹爹死死捂住,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柳青陵看了一眼这个凶神恶煞的小孩儿,便没有过多搭理,再洗一盆水,才勉强觉得味道可以接受了。
这时,柳青陵的肚子突然叫了起来,刚才的“大汗淋漓”算是起了效果,将柳青陵腹中几块糕点消耗殆尽,立刻觉得饥饿起来。
“哦!我们家正吃食饭呢!小兄弟没吃呢吧,一块吃点吧!”男子十分热情,也不管柳青陵是不是有什么企图,更何况自己家徒四壁,也没什么好让外人企图的东西。
柳青陵也能感觉得到此人虽然行为粗鲁了些,但醇厚朴实,并没有什么坏心眼,他身体正是虚弱的时候,可饿不得,便答应了下来。
“三娘,添双筷子!来客人了!”男子向屋内喊去。
三娘听见男子的声音应了一声,掀开门帘布,出来的是一名普通村妇,身形比男子稍胖些,但面对外人并没有男子的随意,而是略显拘谨,稍微点了点头,便去橱柜中拿了一双筷子和一个木碗,是那种自家做的木筷木碗。
柳青陵被男子一把拽到了屋内,对男子这种粗俗之状,柳青陵并不觉得恼怒,反倒是有些舒心,方才嫌弃男子身上脏,也不过是被脸上的猪粪惊住了,这与他在宫中上蹿下跳弄脏衣服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男子入座后很快便大快朵颐起来,柳青陵看着座上咸菜、烙饼,感觉有些难以下咽,但看着男子狼吞虎咽的模样,心想:“难不成,这饼里有肉馅?”
柳青陵掰开一个饼,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而且饼还是最低等的粗面饼,又干又硬。柳青陵看着同样大口吃饼的小孩,这才想起为何小孩说自己要偷吃猪食了,没想到,猪吃的竟然好过于人吃的!而这种情况竟然发生在峻宇雕墙的中城,即便是普通百姓,也应该衣食无忧才是。
柳青陵觉得不可思议,便问道:“你们就吃这些?猪食中还有肉丝,你们这……竟毫无荤腥?”
柳青陵言下之意便是“你们吃的还不如猪”,不过他只是脱口而出,并未察觉到伤了听者的心。好在男子没有计较,看柳青陵一脸茫然的样子,想来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原委,不知者无罪,男子虽没读过书,却也明白这个道理。
“我就说你要偷吃猪食!”大壮放下饼,又嘟起嘴来,瞪着柳青陵。
“小兄弟是外乡人吧?”男子问道。
“我今日才来的中城,是来投靠亲戚的。”柳青陵随意找了个理由搪塞男子。
男子见柳青陵穿着精致,相必也是富家子弟,说道:“也不知道你们那里有没有这个东西,中城推出了一个‘均畜令’。”
“均畜令?我知道,可这不是良政吗?”柳青陵虽然不理朝政,但是身为太子,朝中颁布政策自己还是知道的,这均畜令是今年朝中的新政,为了那些无田无商的人家有更好的生存方式所推出,由朝廷出资,将猪牛羊等家畜的幼崽免费分发给符合条件的百姓,百姓只需要出资将家畜养大,朝廷便会按照长大后的家畜重量,以高于市价的价格回购,便于那些穷苦人家能够生存下去。均畜令先在中城试行,柳青陵本以为中城根本没有这么穷困的百姓,没想到今日便遇见了。
“均畜令是个好事没错,我曾经也以为这是我们家的救命稻草。”
“那是为何成了现在的模样?”
“近几个月好像朝廷要撤销坊市制,各坊都有意将坊墙推倒,成立街道司,各坊的坊正都在为了街道司的管勾互相较劲呢,头一项比的就是这均畜令,比各坊正负责的农户,看谁的猪肥,所拿的回购费用便越多,但……但是这猪的回购费一直在拖欠,从来没有给过我们,可要求的重量越来越大,以前是三百斤,如今已经涨到五百斤了,达不到反而还罚钱。”男子苦不堪言,边说着边叹气连连。
“均畜令所发放的家畜不是免费吗?”柳青陵问道。
“免费?怎么可能,想要朝廷免费给你东西简直是做梦,要收束费的,说是什么约束你不把猪私自卖了。”
柳青陵清楚眼前的男子是被坊正骗了,真正的均畜令并不需要什么束费。柳青陵没想到,在我们柳家眼前,这些小官小吏竟然敢肆无忌惮的胡乱编造新政,这所谓的束费应该都进了这些坊正的腰包。只是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坊正竟然如此嚣张,胆敢篡改朝廷法案。
柳青陵又恨又气,柳家一直以仁治天下,却被底层小官倾毁。自己虽然未继承皇位,但身体中始终流有皇家穴脉,心中不免生出爱民之情。
男子见柳青陵盯着饼愣神,与三娘互看了一眼,说道:“小兄弟吃不惯,三娘家中还有些菜呢,做个面吧?”
“菜是给猪吃的。”大壮用微弱的声音反驳道,听起来这句话颇为滑稽,像是街边说书先生所说的反讽句子,在大壮嘴里倒成真的了。
柳青陵心生怜惜,拦道:“不不不,我这里有些糕点,你们吃吧。”
柳青陵将怀中的蜜沁桂花糕拿了出来,刚打开油纸包便香气四溢。大壮嘟起的嘴也缓缓张开,嘴角流下口水,痴痴地盯着桌上的蜜沁桂花糕。
男子闻着这糕点的香气,知道定然不是普通的点心,竟开始推脱起来,摆手道:“这可不行啊,刚才害得你弄了一身猪粪,哪儿还意思吃你这么贵重的糕点。”
“这我可不认同,明明是我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的,赖你何事?”柳青陵回道。
“从树上掉……咦?小兄弟怎么到树上去啦,哈哈。”男子笑道。
“这……哦,我来中城寻亲戚,迷了路,就爬到树上想着找找路。”
“怪不得,小兄弟,你要找哪户人家?说不定我能知道呢,我之前当过马夫,中城多少是去了个遍!”
“安仁坊空饮酒铺。”
“安仁坊……空饮……没听说过,安仁坊我去过几次,那里和东市的坊墙都推了,出入十分方便,可是这个空饮我就没见过了,不过,我也有小一个月没去了,是不是新开的?”
“新开的?”柳青陵摇了摇头,说道:“这我便不知道了,只知道开那间酒铺的老板叫谢图南。”
“名字就更是陌生了,不过安仁坊的店铺不多,都在一条街上,还是很好找的,从我这里出门右转,走到米铺的小巷在右转,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柳青陵迷路只不过是个借口,却让他找到了理由,立刻说道:“太好了,我还嫌人生地不熟,正愁无人问路呢,这下终于找到了。这个糕点就当做是我的问路费吧。”
“那我就收下了,哈哈哈,谢谢,谢谢。”男子大喜,好久没有吃过这个香的糕点了,见柳青陵执意要给,也不再推脱,将糕点拉到了他们夫妻孩子三人身前,拿起一块,先递给了三娘,再拿了一块,递给大壮,最后才自己享用。
柳青陵见三人仅仅因为一份糕点便欣喜若狂,心中惭愧之情更深一层,那个被千年寒冰冻住的治国安邦的心渐渐有了复苏之意。
也许自己可以使他们过得更好,使和他们有着相同模样的百姓都过得更好。
也许自己本就不该执着于天空,土地才是他身为太子的归宿。
“也不知道小兄弟是做什么的?总感觉看你特别高贵呢,哈哈。”男子吃的有些急,连掉在桌上的碎渣也不放过。
“我……我是教谕,教书的。”
“哇,怪不得气质这么尊贵。”男子连连赞叹。
“哥哥,那你能教我念书吗?”大壮一改对柳青陵的愤恨,目光流露出向往之情。
“大壮!说啥呢!”男子呵斥道。柳青陵却立刻应了过来,说道:“没问题,不过,你这个名字不像读书的,给你换个名字何如?”
柳青陵看向男子,等着男子点头同意。男子也想不到柳青陵能答应大壮的请求,连连点头,说道:“小兄弟,你随意,我没啥文化,名字都是瞎起的。”
“你姓什么?”
“我没姓,家里人叫我二虎,就这么叫下来了。”二虎说道。
“那……要先想个姓,不如大壮就姓柳吧。”
二虎听到柳字瞬间慌神,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头才起身,赶紧说道:“小兄弟,可不行,这柳是皇姓,老百姓叫不得呀。”
“我说叫就能叫,哪里叫不得,就姓柳吧,名字我都想好了,柳承枝!”柳青陵嘿嘿一笑。
“承枝……好听!像是个读书人的名字哩。”二虎笑的合不拢嘴,一整年也没有如此高兴过。
柳青陵与二虎等人又聊了几句,心中一直惦记着要找谢图南一事,便草草告退了,临走前,对二虎说道:“等我安顿好了以后就把承枝带去我的学堂。”
二虎有些不舍,问道:“还不知道小兄弟叫啥呢?”
“柳青陵,无量柳氏。”
后来,二虎一家便搬离了此处,据邻居说起,听说二虎家天降横财,在中城开了一家客栈,不仅价格实惠,对有困难的百姓更有免费的救济餐,经常施恩布德,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