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登基,传至千里之外的南氏祖籍,已是仲夏。
曾经的奉恩公夫人在听到永昭长公主登基称帝,君临天下时,有种天边惊雷乍响,落在耳边的错愕感。
可,错愕也只是一瞬,转眼即逝。
细细一想,情理之中。
她心中没有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不忿。
更多的是心落到实处的庆幸和踏实。
女子身,临天下,当是震古烁今的壮举。
但,她信永昭长公主。
不,此时,该称新帝了。
永昭长公主直接以皇平爷所赐的“永昭”二字为年号。
她依稀记得,皇平爷对永昭长公主的期望。
永,水长流不断,长久也。
昭,明也、光也、着也。
到头来,终是永昭长公主让大乾的江山社稷重新焕发生机、光芒。
不,或许,更确切的说,还有隐于幕后的顾大姑娘。
如今的太子妃殿下。
贞隆帝至死都不曾方才眼里的顾大姑娘。
然,就是贞隆帝眼中可随意强取豪夺的顾大姑娘,做了贞隆帝的掘墓人。
说实话,她真真是打心眼里佩服那个貌美到惊艳众生的女子。
“母亲,我回来了。”
抬眼看去,是南子奕。
一袭水墨色长衫,手捧书卷,眉眼沉静而内敛。
当初那个不识人间愁滋味、鲜活热烈、意气风发的上京七公子之首,成了乡野间最朴素、最沉默的石砾。
他们母子在祖籍的镇子上置办了处一进的小宅院,没有露富继续锦衣玉食奴仆成群。
日子,平平淡淡。
那些灿然的过往,那颗行侠仗义的心,如同褪去的红衣般,恍如隔世,久的已经彻底掩埋于黄沙下。
南子奕做了教书先生,收着可以忽略不计的微薄束修,教周遭街巷的孩童们习字读书。
他不是才子,也远不如大儒们学富五车。
但,他曾是上京高门大户的公子,是皇子伴读。
该读的书,该习的字,都不曾错失遗漏。
教书先生一职,他足以胜任。
有时候,他也会恍惚。
恍惚旧日种种,不过是大梦一场空,无根无极本归尘。
恍惚之余,他又时不时会想起那个握着菜刀大杀四方的女侠。
他想不清看不破,他惦记的到底是青棠,还是他梦寐以求抛不下的快意恩仇般的日子。
他只知道,青棠的身影在他的脑海里越烙越深。
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清晰。
只要想起,心就疼的厉害。
纨绔不羁时,他叫嚣着要娶青棠为妻。
在亲情和是非之间徘徊不定时,他却与旁的女子定了婚约。
后来,奉恩公府败落,吴兴沈氏撕毁婚帖。
他只觉浑身一轻。
他知,之所以向往仗剑江湖,快意恩仇,是他愚蠢、短视、无能、软弱。
终究,他不配肖想那个真正坚定、有一颗赤子之心的青棠。
“奕儿,擦擦汗。”
奉恩公夫人先是递过一方帕子。
随后,抿抿唇,斟酌着言辞,缓缓道“奕儿,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免赋三年……”
“母亲,我已经知悉了。”南子奕轻声道。
有百姓质疑女子登基,不伦不类。
但,绝大多数的百姓,并不真的关心坐在金銮殿龙椅上的人是男是女。
他们更关心,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谁能轻徭薄赋,谁能让贪官污吏收敛。
天太高了,他们无暇顾及。
“这是桩好事。”南子奕继续道。
其实,他好奇的是顾大姑娘的前途。
愿,顾大姑娘得偿所愿。
愿,青棠无忧无虑。
“母亲,我先回屋批改学生们的功课了。”
奉恩公夫人望着南子奕的背影,欲言又止。
她看的清楚,她的奕儿身上弥漫着行将就木的老者般的腐朽气。
没有喜怒。
明明,她的奕儿曾是那般的鲜亮。
一步错。
步步错。
奕儿是池中鱼,城门失火,池中的鱼是避不开的。
血亲所造的罪孽,加诸于奕儿之身。
这辈子,奕儿都没有办法快活了。
后悔吗?
后悔的。
……
鸿胪寺。
向蓉月捧着卷《南诏图志》疾步穿过九曲回廊,青色官服的下摆扫过石阶上的落叶。
廊下当值的官差不着痕迹小心翼翼的望着向蓉月离开的背影。
偌大的鸿胪寺上下皆知,这位年纪轻轻的向大人,是太子妃殿下力推、力保,才破格为官的。
初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鲜少有男子愿意看到女子入官场分一杯羹。
即便是有太子妃殿下做靠山的向大人也不例外。
那些时日,向大人明里暗里没少受刁难、排挤。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向大人受不了,哭哭啼啼,灰溜溜离开。
但,向大人没有。
向大人接下了所有的刁难,一人之力让通事隶所有官员甘拜下风。
短短时日,从九品录事,擢升至七品主簿。
想来,七品主簿不是向大人的终点。
不过,向大人真真是非常好学,几乎将鸿胪寺的藏书、文卷看了个遍。
而今,已经没有人敢小觑向大人了。
格格不入的向大人,终于在官场上靠令人望尘莫及的才干,站稳了脚跟。
脚步匆匆的向蓉月不知廊下官差的心念,只想着忙于公务好些时日未去东宫拜见表嫂了。
不如,这次就带着她亲手缝制的虎头鞋做赔礼吧。
……
乔老太师府。
乔吟舟没有堕了乔家威名,三元及第,才名遍传天下。
永昭帝特加授其少师衔。
……
宫城。
大乾历代帝王的寝宫甘露殿。
永昭帝斜倚在软榻上小憩,蓦地身体微颤,惊醒过来。
“甄儿。”
永昭帝声音微微沙哑“朕梦到了驸马。”
梦里,她的谢修一袭红衣烈烈如火,丹凤眼潋滟生辉,红衣掠过之处,朱漆酒葫芦在腰间叮当晃荡,竟比银枪寒光更惹眼三分。
绯红衣摆旋出流霞般的弧度,尽显风流意气。
满大街雪色的梨花落在谢修牵着的骏马的鞍鞯上。
银鞍白马度春风,一回花落一回新。
她的驸马,不仅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也嫉恶如仇。
是个多好多好的人啊。
其实,她和谢修的初遇,是在京兆府。
她藏在后堂旁听京兆尹审案,谢修红衣如火站在围观的人群里。
对着在公堂里被婆母污蔑、被夫君敷衍的可怜女子,掷地有声道“道理讲不通的时候就不要再煞费苦心尝试辩解,以理服人。”
“你的夫君、婆母说,刀子砍在身上不疼,你砍他一刀又何妨。”
“最差也不过是眼下这般境遇。”
她的谢修,认是非对错,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
倘若,谢修当年的妻子不是她,或许也能长命百岁,一生洒脱不羁,意气风发。
灼儿,也不会经历如此多的坎坷。
永昭帝的神情越发怅惘。
守着一人的回忆度余生,凄冷苦寒。
但,如果那人是谢修,她甘之如饴。
“甄儿,召三公、六部尚书觐见。”
“朕欲禅位。”
她老了。
谢灼和顾荣会做的更好。
……
永昭三年春。
永昭帝退位,永昭帝独子谢灼登基,年号永荣。
尊永昭帝为太上皇,册发妻荣氏为后。
奉太上皇旨意,后宫空悬,不得选秀充盈后宫。
翌年。
永荣帝称,因北疆一役的旧伤复发,精力不济,荣皇后代为批阅奏疏,开始参政。
而后,永荣帝下诏,六部之中,吏部、户部、兵部事宜,直接上禀荣皇后。
永荣四年,大乾正式进入二圣临朝时代。
……
……
谢灼:我赌你的假意里有一丝真心。
我知你温柔体贴柔顺仁善是假,满腹算计满心仇恨为真。
但我依旧清醒为你沉沦。
顾荣:我不信人心,但我信你。
……
荣贵当及时,春华宜照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