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兰在冷宫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昏昏沉沉的,陷入一场又一场迷梦,只有身体的不同感觉提示她现实中的变化。
嘴里多了粘稠的液体和颗粒混合物,是粗使嬷嬷将糜粥喂进她口中;耳边传来“毕剥”之声,是床边一个炭盆里多了黑炭。皮肤的清凉感,是太医院的学徒在上药。
虽然太医奉命尽力医治,但她身上的那些脓疮也只是没有继续往肌肤更深处溃烂下去,却也没有恢复收口。
而在长梦之中,她走上了另一条岔路。
她还是那个被宝亲王最后强迫的绣娘,在潜邸受尽奚落嘲讽,直到侧福晋青樱为她求得一个名分,她从此就像一只求庇护的小兽一般跟在青樱身后。后来,雍正帝成了先帝,宝亲王成了皇帝,青樱改名如懿,成了娴妃,她从潜邸到了宫里,封了一个小小常在,被安排到咸福宫与高贵妃同住。
高贵妃有心为难,甚至让她住在连下人都不住的西晒房间,她寻如懿诉苦,如懿便说明日便去求皇后娘娘,将她接到延禧宫。
然而明日复明日,此事一直没个回音。
入冬后,高贵妃更加为难,不但逼她在风地里缝经幡,还克扣她的炭火。
这时,如懿让三宝给她送来黑炭,说是贵人以下不能用红罗炭,黑炭才不算违背规制。
但高贵妃买通香云,冤枉她偷了红罗炭,还命人在雪夜将她扒了鞋袜,用带刺荆条打脚心。
在她最无助绝望的时候,还是如懿赶来保护了她,她也因祸得福,被皇帝安排去与如懿同住。
她从此更将如懿当成是自己黑暗生活中的一束微光,只想紧紧抓住,誓死守护。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如懿便被冤枉谋害皇嗣,打入冷宫,她的日子更难了,甚至从前如懿的侍女阿箬,爬上嫔妃之位后也能公然在长街上扇她巴掌。
但即使如此艰难,她还是设法给如懿送去冬衣,还约定了定时放风筝。
一次放风筝时,皇后、高贵妃和阿箬到了御花园,不分青红皂白说她在二阿哥病中幸灾乐祸,罚她跪了两个时辰。
她大病一场,在如懿的鼓励下决心从此决不再任人宰割。
病好后,她浓妆艳抹,争得宠爱,又借苏绿筠之手发落魏嬿婉,除去二阿哥。
后来,她怀孕了,她借着这个好机会服了朱砂,终于解了如懿的困局,让如懿得以出冷宫。
但她孕中却被人下了开胃药,每日胡吃海喝还不满足,直吃得像吹的球儿似的,原本瘦削的身形变成了从前两个人这般大,一张巴掌大的脸儿也成了十五的银月盘一般,肚子高高地隆起,一旦挪步,就得两三个人搀扶着,像一座小山似的挪动。(以上描写出自旧版原着)
结果生产时,胎儿补得过大,令她难产,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不说,还落得身体损伤,肚腹生纹,就此失宠。(这部分内容也出自旧版原着)
好在,她的儿子,成了如懿的养子,她终于为如懿生下了一个孩子,让如懿多了一分倚仗。
她深处梦境,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只觉得这一切都无比讽刺。
打从一开始,她被弘历强行宠幸,就是如懿背后的乌拉那拉氏和自己的堂哥联手算计,目的是让门客的亲眷成为侍妾,为如懿分宠,算计,必要时冲锋陷阵,而堂哥乐得卖个不亲近的妹妹,换一份往上爬的机会。
而如懿,即便当时不知道,心中只怕也暗暗把她当成自荐枕席的人,否则她怎会如此轻易就相信她用香料夺宠,甚至想暗地里把她磋磨死?
那么,如懿对她,岂能真的有姐妹情谊?也许一开始就心存嫌弃,只是当成一条指哪打哪的狗来使唤,不,只怕还不如狗,养狗起码还得给块骨头,而不是反过来要狗把骨头从嘴里吐出来喂主人,再把自己皮扒了给主人做狗皮帽。
但这样的想法一经升起,她便感到如被火灼烧般痛苦,就像那日她偷袭如懿一般。
她能感觉到,这份痛苦不是来自肉体,而是灵魂深处的灼痛。
她明白,有一股未知的力量能掌握、控制自己的魂魄。
那么这些梦境也是在那股力量的控制之下产生的了?既然如此,这股力量应该是属于如懿的,所以才会把如懿描摹得那样重情重义,还不许自己生出半分忤逆想法。
也就是说,这些梦境是如懿制造的。所以,那些细碎的屈辱折磨,难以想象的酷烈刑罚,还有怀孕生产时加倍的苦痛和损伤,虽然是如懿的敌人们带来,却也可以说都是如懿希望她遭受的。
毕竟,推到绝境再拯救,用最小的付出换取最多的忠诚,不就是乌拉那拉氏的一贯伎俩吗?再说了,她不受苦,怎能衬托出如懿拯救她的伟大?她不绝望,怎能把如懿当成希望?她不变胖变丑变残,怎能让皇帝把注意力和宠爱重新集中在如懿身上?
想明白这层,她心中更恨,越恨便越要受焚心之痛,越痛苦则恨意愈加炽盛。无尽的恶性循环下,终于有一日,她在短暂的清醒中,奇迹般地听到了几道墙之外,来自他亲生儿子的质问。
“我的额娘,到底为什么要生我!”
她简直忍不住要大笑出声,从前永琪于她而言,是她自认为与如懿情谊的结晶,可是如今看来,永琪不过是原本用来讨如懿欢心,如今却已成废纸的投名状,是如懿借她的腹生出的又一个狗都不如的东西。
她都想问问自己,为什么拼上一条命,还落下病根,也要生下永琪这个带着皇帝血脉的孽障、奴儿、小废物呢!甚至她还想问问她的阿玛额娘,为什么要生下她,难道就是要她受苦受难受人摆布么!
短暂的清醒中,她发现自己身上的脓疱中,竟然生出了白羽。
这些白羽让她已经因病体虚弱而干瘦到极点的身子更加轻盈,她像只衰颓的飞虫,微微颤动着双臂,竟然飞了起来。
然而她无力飞高,在屋里四处乱撞,反而将床边的药膏推到地上,又掀翻了炭盆。
药膏中本就含酒,遇着火便燃烧起来,又引燃了屋中木器,很快,整座宫殿燃烧起来。
侍卫来救火,她在众侍卫惊恐的目光中,撞出宫门,攀上了一旁的宫墙。
她太虚弱了,在宫墙上没攀住多久,气力就耗尽,从墙上摔下。
肋骨应该断了,但没关系,她已经看到了目标——那个涂脂抹粉,细眉斜飞的人,刚才她还听见这人在那里吟风弄月附庸风雅,不是如懿是谁!
她朝“如懿”爬去,忽然听到一声稚嫩的呼唤:“额娘?”
她转过头,看见永琪难以置信的脸。
她脑中有根弦崩断了,嘶吼着拐了个弯,爬行着冲向了永琪。
这个孩子的存在,不但是她委身于从前最恨最惧之人的证明,更是她糊涂愚蠢,认贼为主的半生最鲜明的注解。她如今命不久矣,岂能容这孽种存活于世!
永琪那张迷茫而惊恐的脸瞬间拉近,在白羽的带动下,她上半身立起,双手伸向永琪的脖颈。
就在这时,永琪被人捂住眼睛往后一拉,与她拉开了距离。同时,她感到一股大力把她往后一拽,让她摔在地上。
她还想再往前窜,背上却忽然多出一股大力,将她死死压住。
她背上是一块子母狮和田青玉佩,玉料莹润,刀工古朴流畅,一大一小两头狮子神态亲昵,依偎在一起。
三名侍卫与永琏正压制着这白羽怪物,见永璜将那枚贴身玉佩抛掷在海兰背上,接着就见海兰身形一沉,彻底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海兰喉咙中发出“嘶嘶”声,乱发后的一双怨毒的眼盯着抱着永琪的璎珞,渐渐失去神采,一双枯瘦的手,僵硬地伸向半空。
一切在片刻间尘埃落定,进保壮着胆子上前试了试鼻息,回禀道:“皇上,这怪物死了。”
皇帝惊魂未定,失声道:“把她拖去乱葬岗埋了!让萨满太太来做法!让大国师来诵经!镇着她!”
璎珞忽然感到怀中的永琪软软地滑下去,她捂着永琪眼睛的手也感到一阵灼热,忙道:“皇上,皇后娘娘,五阿哥发烧了!”
皇帝一眼都没多看,只疲惫道:“带下去,传太医。其他阿哥、福晋、公主也先回去吧。永璜、永琏留下。”
他招手让永璜、永琏过来,让永璜呈上方才镇住怪物的玉佩。
他拈起镇物,细细一看,忽然想起来:“这子母狮,是你额娘的陪嫁吧?朕记得,你成婚时,请求朕将此物赐给你。”
他当时找了许久没找着,最后还是毓瑚从库房的一个锦匣里翻出来的。
永璜回道:“是。儿臣想玉与狮子皆有辟邪之效,也是病急乱投医。”
皇帝感叹道:“朕记得这玉佩她生前戴了许久,一直到人走了才摘下来,这要弄坏了,朕与你岂不是连个念想都没了。还有永琏,你是嫡子,格外尊贵,日后不要什么事都冲在前头。”
他不等两人回话,便挥手道:“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接着又唤皇后与如懿过去,说道:“这太监对太监生了绮念的丑事,简直不知所谓,皇后就不要查此事了。这小凌子,毕竟是如懿的人,朕想,此事就让如懿去查,也算对她有所补偿。”
容音立刻道:“是臣妾管理宫务有失,臣妾知错,谨遵皇命。”
如懿眼睛眨巴眨巴,好像马上要从眼皮子里挤出几滴泪来,最终还是屈膝道:“臣妾明白。”
皇帝这才回身,冷淡道:“好了,众人都散了吧。”
众妃嫔这才交头接耳地离去,进保看进忠还跪着,似乎是不大爬得起来,上前把他搀扶起来,与茂倩、毓瑚一同跟在皇帝身后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