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霜影,你这是什么话!没规矩,快退下!再如此无礼本宫要治你罪了!”
德妃吓得不轻。
真没想到自己以为的幸运——遇到一个好苗子,竟成了这般局面。
她之前还想保护这个戏搭子,现在只想把她撵得远远的,再也别沾边。什么事啊,大喜的日子,她兴冲冲给新皇后献上戏曲助兴,闹这一出。
这婢子坑死她了!
但事情到了此时,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
霜影连晏后都敢当众质问,还会怕德妃的所谓治罪吗。
只见霜影忽然就跪下了。
背脊挺得笔直,脆弱却倔强。
微微垂着眼睛,谁也不看。却明显不是害怕,而是不屑。
下颌孤傲地扬起,她清越的声音,让满殿都听得清清楚楚。
“奴婢姓何,入宫不足一月。原本,家住城东忠清伯府。奴婢的爹爹,是先帝何后的弟弟,奴婢正是何后的亲侄女。嫡出,行六,奴婢在满门获罪之前,和陛下是表兄妹!”
满殿震惊。
先帝何后,就是太后啊。
因为谋逆罪,被撤掉了太后尊号,现在只称是先帝的旧皇后何氏。
这会唱戏的婢子,竟然是忠清伯府的六小姐?!
满门获罪,亲人被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她罚没辛者库为奴,在浣衣所里干重活……
因为德妃喜欢她唱戏唱得好,提拔起来,她却不知感恩反而当堂顶撞新皇后?
“什么?!”
德妃的尖叫几乎要穿破殿堂屋顶。
“你竟然是何家的,你你你……你竟敢故意欺瞒本宫,不告诉本宫你真正的来历,你你你什么企图,你……”
“德妃娘娘!”何霜影猛然转头盯向她,珠泪纷飞,在半空划出晶亮的弧度,“奴婢从未故意欺瞒,您根本没有问过而已!奴婢家破人亡,全家获罪蒙羞,从锦绣闺阁沦落到为奴为婢,很光彩么,难道必须见到谁都提起自己身世才行,奴婢就不能将伤口悄悄掩埋,在深夜里独自舔舐吗?”
“至于进殿唱戏,奴婢刚才几次推脱,您都不许,还摆出主子娘娘的款逼迫奴婢,奴婢又怎敢不从?如今,您问奴婢有何企图?”
“奴婢没有企图,这一生,早已结束了。”
“如今的我,不过是一个破碎的灵魂,在破碎的世间苟延残喘,延续着不知有何意义的、破碎的人生罢了!”
她泣血陈述着,动情之处,苍白的手指紧紧攥住胸口衣襟,攥得骨节发白,胸口起伏,几乎喘不过气似的。
最终痛苦地弯腰下去,整个人蜷缩着,无声饮泣。
单薄的身子颤抖着,像秋风里无可奈何的枯叶,像夏日暴雨里翅膀打湿的蝴蝶。
有意思。绯晚摆出和多数嫔妃一样惊诧的神色,暗中直呼有意思。
后宫的新格局刚形成,眼看着大致稳固了,这又冒出一个剑走偏锋的美少女呀!
此女绝非善类。
也就骗骗脑子偶尔不灵光、又爱戏成痴的德妃罢了。
绯晚还放了一个银珠在德妃宫里,却自始至终没有收到银珠的禀报,可见此女行事段位较高,不但骗了德妃,还让德妃帮着隐瞒自己。
但就算是德妃,瞧,此时也基本反应过来,醒悟自己是被利用了呢。
她只是脑子偶尔会坏一下,但并不是真蠢。
“来人,快将这不知礼数的婢子拖下去,别搅和了陛下为皇后娘娘准备的宴会!这婢子真会做戏,叫宫正司的人过来,将她带下去严审!”
德妃毕竟也是协理宫廷许久的人,立刻大声下令。
一面又向上告罪:“都是臣妾处事不周,愿受陛下责罚,任何责罚臣妾都甘心领受。好好的宫宴,被此婢打扰,臣妾先自罚三杯,还请陛下和皇后娘娘别理会这茬,咱们接着热闹热闹。”
她暗暗给平日要好的嫔妃使眼色,让大家帮着活跃气氛。
何霜影被抢上来的宫人火速拖走,顺妃等人正准备搭腔帮忙。
却听皇帝笑道:“原是小事,带她下去就是了。皇后大喜的日子,不宜生风波,好生送她回去吧,入宫正司就算了。”
德妃一愣。
晏后举杯敬皇帝,眼波流转,朱唇含笑:“陛下宽宏仁慈,谢陛下为臣妾息事宁人。”
皇帝慢饮轻啄。
宴会继续。
大家都心照不宣,对此事避而不谈,装作无事发生似的继续饮宴歌舞。
还有嫔妃上场献艺,欢声笑语满殿。
待宴席散了,是夜,皇帝当然留在凤鸣宫,和新皇后琴瑟和鸣。
而第二天晚上,何霜影便被宣到辰乾殿。
唱了半宿的游园惊梦。
还有待月西厢。
都是春意昂然的选段。
次日晨,旨意传遍后宫,辛者库婢何氏,清绝傲骨,唱念俱佳,侍君甚为恭谨殷勤,擢为八品采女,赐住春熙宫。
“哎呀,她竟真不是个好东西!我、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德妃心里头不安,因为昨夜何氏入辰乾殿,她一大早就跑到绯晚跟前,找绯晚讨主意,该怎么跟皇后娘娘赔罪才好。
晏后刚入主中宫,大婚的第二日,皇帝就算不去凤鸣宫,也不该宠幸新人,随便找个嫔妃过夜或者独宿,才算给新后面子吧?
结果竟然何氏跑去伴驾了,还唱戏,还留宿……
还晋封了?!
德妃惶恐不已。
绯晚坐在妆台前,任由侍女服侍梳妆,含笑道:“姐姐不必自责。这女子故意算计,便不是姐姐,也会有旁人中招。姐姐善良,不把人想得太坏,才着了道。善良不是错。”
“可……可到底是导致了错事发生……”
“这叫什么错事呢?怕是在陛下眼中,这是十分欢愉的喜事。”绯晚将一朵珠花嵌在发髻间,“陛下若无意,姐姐就是将她剥光了送到龙榻上,也无济于事啊。”
“哎呦……”
德妃见绯晚说得如此露骨,不由红了脸。
“可这到底怎么办才好?竟然还要她住进你的春熙宫里来……”德妃现在不光觉得自己对不起新皇后,还对不起绯晚。
暗道陛下是怎么想的!
绯晚笑:“想必是陛下觉着我照顾人体贴细致,又善良懂事,能容得下这个‘清绝傲骨’的何采女了。这是陛下信任我,姐姐该替我高兴才是啊。”
何氏敢在晏后的封后晚宴上闹事,皇帝将她安排到春熙宫,还真是要春熙宫和凤鸣宫泾渭分明,两个阵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