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王默许下,两人商定了如果钟离眛早到,就直接让运粮辎重营把韩地粮秣送往敖仓,然后便可先去接收成皋城。
对于汉国会不会突然反悔不交城池,钟离眛并不是太担心。在他看来就算汉国反悔,最多也就是据城而守不给他,还不至于来打他,两国联合伐秦盟约刚成,怎么也不能这么快就翻脸。而且,现在若来打自己就是野战,就凭汉军也想跟西楚军打野战?
钟离眛对汉军的战斗力很轻视,认为这样的军队也就是打打魏王豹、韩王昌这些更弱的军队,遇到西楚强军只剩下龟缩在城墙后面勉强抵挡的份儿了。彭城之战西楚三万骑军把以汉军为首的二十多万诸侯联军打得狼奔豕突,荥阳和宛城两战,汉军连城门都用土袋堵死不敢开,怎么敢跟西楚军野战?
打他钟离眛,就等于背信弃义撕毁盟约,必然会严重激怒霸王。霸王一怒,天地变色,大梁到荥阳只有三百里,用不了十天西楚大军就会抵达荥阳城下。
正是因为这种骄傲的思维模式影响,所以钟离眛只向前后十里放出了少量斥侯,并没有在左右两翼方向上撒出。
钟离眛大军的行进占据了左右三条路线,一条真正的道路在中间,两侧路线则是在秋收过后的田野中踏出路来。整军前后分为三部,一万卒为前军,分成各五千卒的两队在两侧的田野路线上与中路间隔一里遥相呼应齐头并进。钟离眛自带五千卒为中军行进在中路,队伍长度的一半与前军交叠。二千多革车的粮草辎重营则紧跟中军,由军中选出战力相对较弱的五千人充任革车车夫及辎重护卒。还有五千卒为后军,也是分两队行进在辎重营后部的两侧田野中,担任后方警戒。
根据当前的地形和道路情况,钟离眛军的行军队列是两伍十卒一排,因军卒手持兵器,所以两排之间间隔一步左右。这样前军队伍就有一里半长,中军一半与前军重叠算一里,辎重营载着从韩地掠夺的大约六万多石粮食,两千多革车在现有道路上可三车并行,延伸了八里多长,后军挂在辎重营的后侧两边,如果从空中俯瞰,整个大军犹如一条暗红色巨蛇蜿蜒十二、三里。
朱鸡石和郑布当初投靠项梁时军事素养确实不是很强,所以也未得到重视,只是把他们带来的四千多卒编入钟离眛军中,每人领二千多,不到楚军制满编一“师”,由两人分任师帅。随着后来参加历次战斗的减员然后补充,现在每人都凑满了一师的五个旅二千五百卒。
这次向成皋的进军,两人的两师正好充当了后军的角色,向后方的斥侯自然也是由他俩的师派出。
两人都在后军,所以难免不会偶尔带着几十个亲兵同时落到最尾,然后在辎重营后方私相会一会,聊聊天,谈谈天气……
这支西楚军的上一个宿营点是在京县附近,由于钟离眛不需要去荥阳,因此他准备在荥阳西南的索城(如今的荥阳市位置)时就让后军卫护辎重营前往敖仓,自己则率前军和中军的万五卒转往成皋接收城池,后军则在辎重营顺利抵达到敖仓后再转往成皋会合。
京索之间正好大约三十里一程的距离,也正是带着大批粮草革车的标准一日行程。
长途行军很沉闷,因此军中只要求保持队列不乱,并不要求什么整齐的步伐和坚忍无言。同排军卒之间、前后排之间,都会时不时的小声说说话,甚至几排军卒因一个笑话低声一阵哄笑,所以整个大军在纷沓的脚步声、革车车轴的吱吱扭扭尖叫和拉车牛偶尔的哞声之外,还加上了低沉的嗡嗡人声。田垄中最后的秋虫拼死一般的鸣叫,也给整支队伍增加了更为丰富的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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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午正,太阳懒洋洋的挂上头顶,给下方的西楚军带来初冬的丝丝温暖。被惊起乱飞的草虫们不再鸣叫,扑棱棱的向两侧躲开,少数昏了头的撞进行军大队,然后被踩在脚下变成一滩绿色或褐色的泥浆。
钟离眛骑在马上,并没有因为冬日暖阳而昏昏欲睡,只是也略显无聊的四下无目的观望着。可惜他完全没有发现,前方距离并行前军左右两侧不足二里的路边大片灌木矮林中,每边都有上万的弩卒隐隐排出两个雁形阵,弩阵之后另有上万的矛卒和剑盾卒以大致的锥形阵待机,前军正前方三里左右树林后面,还有布好的双方阵,万卒汉军蹲伏在地上严阵以待。
五万对二万五。
虽然前方汉卒蹲在地上减小目标,但前军向前伸出的斥侯没瞎就看得见。只不过这些斥侯一绕过那片树林,就不会再有回返的机会。斥侯中也有人向道路两侧探查的远了一点,踏入了埋伏弩阵的范围,也是未等发现什么,就从此无声无息。而前军部分斥侯没有及时回返并没有引起注意,只是被认为或许探查的远了一点。
朱鸡石和郑布的两师此刻在辎重营左右二百步左右,两人的两师在十里后的队尾,前军都没发现什么异常,他俩当然也看不出什么不对,但前几日夜间悄悄进营的人所仔细描述过的地形已经深深的印在脑海里,现在与周边做了做对照,两人身边都有一面白色的旗帜打了出来,接着两师军卒有意无意的与辎重营靠得越来越近,队列中的盾手和剑盾卒也逐渐替换到了队列的外侧。
前军和中军的军卒们被暖暖的阳光温润着,该说的话也已经说的差不多,所以只是背负着身上十几斤的甲衣和手上沉重的矛戟或大盾或步弩剑盾,拖着脚步机械的前行。
就在这让人昏昏的状态中,大队两侧的远方突然响起一阵长长的号角声,接力一般从前向后一叠连声,大军两侧二里左右远远可见一排一排的汉卒默然立起,默然踏出灌木矮林,随着随之而来的低沉战鼓声默然开始快步前行,并在行进中形成战阵。
汉军军服是赤褐色,一边两万多汉卒拉出长长的一丛丛暗黑,像潮汐一样看似缓慢而无比坚定的卷了过来。
看着左右突然出现的两道不详阴云漫卷而来,钟离眛一惊,完全没想到刚刚达成盟约的汉军竟然真的敢于伏击自己!
天气依旧晴朗,阳光依旧微暖,钟离眛周身却升腾起阵阵寒意。
他在马上稍微晃了一下,随即稳住了心神,立即开始思考对策。
以他充足的战阵经验,汉军潜藏的相当近,要不是自己相信了那个该死的盟约过于放松而没有发挥斥侯作用,这样的抵近埋伏不会发现不了。现在虽然汉军还在五百步外,但其抵达弩箭的百步起始射程用不了半刻,行军队列的西楚军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构成有效的战阵。
列方阵圆阵迎敌,在人少时可以很快完成,但对于数千军卒的情况下,一个大方阵实际上是由多个小方阵组成的。小方阵快速列成,方阵之间还要彼此协调构建大方阵,还要受到脚下的地形影响而做适当的调整……
行军遇袭且毫无准备,是任何一支军队的噩梦,无论是号称多么强大的军队。此时若强令全军列方阵圆阵雁形阵,必然是混乱不堪,一击即溃。
但作为训练有素的西楚军,对于行军中突然遇袭也不是没有应对之法。钟离眛立即命令鼓号手发令让前军就地调整军卒位置,如已有准备的后军一般,盾手前出为阵线,矛戟手第二排列防备冲击,弩手们拉弦上箭。在简单防卫阵型调整好后,就向辎重营方向缓慢移动,在尽可能的情况下保护粮草。中军则立即向前行进到前军中间与其一同列阵,至于后面辎重营……现在前军中军是顾不得他们了,自求多福吧。
钟离眛也没有完全放弃辎重营,在给视线范围内的前军和中军以鼓号方式发布命令之后,接着命令两个亲卫快马沿路向后,命令辎重营停下并尽力集中,同时传令后军跟随前行两侧列阵卫护。只是,一万五千的前军和中军都不管了,单靠后军五千卒搏命,这有意思吗?
与此同时,二十几个骑马亲卫分别向前后两个方向飞奔,想要绕过两侧汉军的包围,冲出去分别向离他们最近的项庄军和大梁的项羽报信。
可惜,时间并不站在西楚军这边。前军刚刚面向两侧的汉军勉强列成了防御的空心平行阵线,中军也只是缩回到钟离眛旁边列出同样的阵型,两侧的汉军就已经从五百步的距离接近到了百步左右,第一批箭矢飞上了天空,向惶惶如汤浇蚂蚁群一般的西楚军毅然决然的扎了下来。
朱鸡石和郑布的后军因为提前行动所以毫不慌乱,队列两侧的大盾高举,大盾之后是高低错落的小盾。汉军的方略显然是先击垮兵力最多的前军和中军,然后再收拾反正跑不掉的辎重营,因而针对后军的打击力量相对较弱,能够拖住后军和辎重营即可,所以相比于前军和中军被汉军箭阵不断击倒的情形,后军在扛过第一波箭阵时,几乎无人中箭。
就在这时,钟离眛的军令也到了。
此时朱鸡石和郑布已经会合到了一起,面对这样的军令,两人不怒反在心中暗喜:钟离将军,既然这样就不要说我们背叛了。
朱郑二人的几名亲卫沿着队伍向后奔行,不知道喊了些什么,然后随着几面不同色彩的旗帜参杂着举起,两侧汉军就看到了相当奇特的景象。
西楚后军在向汉军阵射出了反击的一波弩箭后,忽然间两侧的军卒像两排巨齿一样向心合拢,把辎重营后面咬掉了五百步长的一段,以方阵不是方阵、圆阵不是圆阵的阵型裹住数百辆革车,然后这些革车从最后几辆开始吃力的掉头,一波一波的传到前面,整个大阵转身往来路方向由慢及快的动了起来,且战且退的奋力向后逃窜而去。
钟离眛因为道路弯弯且距离较远,没看到这一幕的发生,而且他现在也没有精力去关注后军,因为两侧汉军弩手在又一波次箭攻之后已经向两侧退开,一个一个的汉军楔形阵正在身后的鼓声中向前逼近,往索城的道路方向也出现了成千上万卒的两个大阵,压迫感十足的靠近着。
三面合围之势已成,现在钟离眛只有回头路可走,但这种狭长的阵线要想边打边退极难,就算他丢弃所有粮秣辎重逃跑,想要整军不溃散也几成奢望。
左侧五百多步外,最早现出汉卒身影的那片矮林后转出了一辆轻车,轻车周围紧跟着两匹马,这次围攻战的部分汉军将领走上了前台。
轻车上是将军周勃,跟在车边的是灌婴和沛嘉。
实际上还有两个将军也参加了进来,迎头堵截的万卒方阵领军是曹无伤,右侧合击的领军是周苛。
钟离眛应该荣幸,汉王将很强的将军阵容摆出来迎候他。
沛嘉是左侧汉军的领军,灌婴则是指挥两侧夹击后军的领军。
“将军婴,西楚后军这是想干什么,给西楚军保留四分之一的粮秣?”周勃有点哭笑不得:“如果他们自己立即退走还是能够逃脱的,现在非要带上数百革车,怎么跑得了?”
他们和钟离眛一样看不到弯曲道路外数里远的战场情况,但有往来穿梭的斥侯不断前来报告。
灌婴笑了笑:“将军,据属将所知,这一支西楚后军的领军是朱鸡石和郑布,此二人原本是楚王驹之臣,武信君梁灭王驹,他们被九江王击溃后无处安身,又得知楚王驹薨于梁地,才投了武信君,成为将军眛的属将。”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属将认为,他们要是直接逃走,那只是正常的战场撤离,但裹着革车走嘛,是不是还会归回西楚就难说了。”
周勃来了兴趣:“你的意思是,这两个人准备远远逃离所以才需要一些粮秣?”
“将军明鉴,若非想要远走,直接撤出战场后回返大梁,并不需要太多粮秣。”
“嘿,婴啊,你负责我大汉的所有消息,那么按你判断,这两人会去哪里?投秦?”
灌婴环视了周围的亲卫一眼,周勃挥了挥手,亲兵们向后退出二十步将这三个人围在中间。
“楚王驹虽薨,其大将军秦嘉亦战亡,然王驹曾经的密友东阳宁君一直未曾传出战亡或被俘获的消息,现在反而有一些相互矛盾的传言,有说其在大野泽彭将军越的保护下隐匿不出,也有说其已南行闽中去投南越王赵佗,还有说他已经投了秦的。”灌婴靠近周勃的轻车,用只有这三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周勃想了想:“那就赌一赌,五千卒和一万多石粮食算不得什么,不管他们去哪儿,就放他们离开好了,将军婴正好用你部将西楚军回头逃走的道路封住。”
灌婴一抱拳:“喏!”随即带着自己的十几个亲卫,快马向后传令指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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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三面合围的局面就让钟离眛战走两难,现在辎重营的一名军卒疯了一样跑来报告说后军抢了几百辆革车先跑了,接着残余的辎重营部分又来报告说,由于后军脱离,后路已被汉军包抄截断,钟离眛长叹一声,现在只能听天命、尽人事了。
所以,不到一个时辰,始终无法聚集列阵的长条带形西楚军,在汉军的冲击下被截断成数段,再也难形成合力……西楚军溃、钟离眛逃。
当年项羽攻击巨鹿郡秦军输粮甬道就是集中突击将其截断,甬道是细长绵延的,今天这些西楚军的仓促阵型一样的细长绵延,最终遭遇的也必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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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勃留下五千卒将西楚留下来不及烧掉的四万多石粮草押往敖仓,接着选出精锐的二万卒发扬连续作战精神直奔鸿沟,向沿着鸿沟往荥阳行进的项庄军围了上去。
好在项庄先得到钟离眛亲卫的示警。
四、五万汉军伏击钟离眛的二万多卒,自己还在鸿沟边上护送辎重粮舟,相距超过四十里,就算拿出精锐轻卒行进援救,抵达战场也已入夜。项庄决定先暂时扎住自己的军队,大量遣出斥侯前去打探,同时为保粮秣不失,立即命令自己押送的辎重粮舟在两千卒的保护下迅速掉转船头返回大梁。
天色未黑时斥侯消息回来了,钟离眛军溃,汉军正向鸿沟方向移动。
“这是吃到我头上来了。”项庄当机立断,下令第二日天色微明时全军造饭朝食然后立即退回大梁。
要走?没那么容易!汉军着名猛将樊哙在哪里?数得上的将军夏侯婴又在哪里?
当然,他们在等着项庄军。
当项庄军收拾营帐准备整队回返时,不同方向放出的斥侯风也似的不约而同一般前后脚冲了回来,甚至都没有下马先向项将军庄行礼,就在马上大喊起来:“汉军到了十五里外,北西两面都有不下万卒。”
东面是鸿沟,汉军显然想从两个方向合围项庄军。
击溃钟离眛的汉军不会这么快就追过来,项庄立即就知道这是另一股专门针对自己的汉军,也同时猜到这股汉军原本应该是在自己的前方做好了陷阱等着自己。
因为自己比钟离眛慢了一天,因此先得知钟离眛中伏的消息。而这股汉军也是知道自己在得知钟离眛的消息后不会继续前往荥阳,所以主动追了上来。
项庄因钟离眛军中伏而警惕性大增,向四面都遣出了斥侯,因此得到了比较充裕的预警时间。他现在手头还有一万八千卒,当机立断列成了六个方阵,四阵先沿鸿沟下撤,两阵阻敌。阻敌方阵采取边打边退的策略,直到遇到五里后的另两个方阵,以此依次交替掩护。
这种方式是撤退所必须。虽说全军被击溃实际的伤亡也并不大,但溃散的军卒无法立即收拢,就可能被敌军俘获变成敌人的战斗力组成。即使不被俘,溃卒没有粮秣支持,回到本军的时间无限拉长,在一定时间内,这批军力等于暂时消失了。
樊哙所领汉军有四万卒,按照某些渠道传来的消息,钟离眛与项庄应该在荥阳城下会合,因此周勃和樊哙两军都在距离荥阳大约三程的位置分别为钟离眛和项庄设下了陷阱,但项庄私下向项羽的请求,使荥阳城下会兵变得不是必须,也因此项庄晚了一天,多少算是救了他。
樊哙在收到钟离眛已被伏击的消息后就知道自己做的陷阱已经没用了,立即领军向项庄军方向追杀了过来,可也已经无法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就算这样,项庄军在樊哙军凶猛的追杀面前,交替抵抗中伤亡加上溃散也损失了七、八千卒,最后回到大梁的只有护粮的二千卒和自己带回的万卒。而钟离眛更惨,只带回了不到三千卒。
这样算来,西楚军在荥阳一带包括悄然遁走的朱鸡石与郑布军在内,足足损失了三万卒。
项羽此次伐汉共带来了九万五千步卒和八千子弟兵,未遭此次之败前在韩地、南阳的伤亡加上韩地和魏地的收编补充,基本还是维持住了十万卒的规模。可这一战后,西楚军只余七万有效战力,面对的则是包括荥阳和成皋守卒在内的十万汉军。
而且,天气忽然阴沉下来,似有小雪粒开始温柔的飘下。
这仗没法打了。
魏王宫。
“嚓啦”一声大响,项羽面前的魏王御案被他一剑劈为两半。
好像王们的御案就是专门用来给王解气的。
“亚父说说,这刘季到底是在干啥!”项羽虽然怒气填胸,但还极力克制着给范增留了一些颜面,没有直呼“老匹夫”。
虽然项羽给他留了面子,但范增心里充满了挫败感。在雒阳明明谈的好好的,到自己离开时,汉王亲自恭恭敬敬的相送,信誓旦旦的表示会唯霸王马首是瞻,慷慨激昂的要同仇敌忾的灭掉暴秦,怎么一转眼就先把盟军给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