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离牙行足够远时,梁青娥方停下脚步。
“大哥,是不是很痛。”
大狗子衣衫褴褛,手肘大腿处透出来的皮肉,斑斑点点满是青紫色淤痕。
林辉紧紧拽着大哥的衣角,眼泪汪汪看着这些伤痕。
大狗子挤出一丝笑,摇了摇头:“不疼,就是看着吓人,其实都是皮肉伤。”
林辉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这么可怖的伤痕,挨打的时候,该是多么的痛。
想到这儿,他再忍不住,蹲下身子,抱着膝盖呜呜哭了起来。
见弟弟哭的伤心,大狗子心里也酸涩的难受。
他强忍着泪水,弯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笑着道:“好了,莫要再哭了,旁人瞧见,还以为林阿奶欺负你了呢。”
林辉一听,忙抬起头,这才发现周围已经围了好些人,正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他心里一慌,赶紧抹掉眼泪,林阿奶可是他们的救命恩人,要是让人误会了阿奶,那可不行。
梁青娥见兄弟俩情绪稳定下来,便温和道:“走吧,先去吃点东西。”
听到去吃饭,大狗子连忙摇头。
他自己的身价银子是一两,弟弟的身价银子他虽不知道,但以亲爹和后娘的贪婪,肯定也不低。
他们已经花了林阿奶这么多钱,恩情尚未回报一点,怎么能再让林阿奶继续在他们身上破费。
林辉同样很纠结,一方面是不想给阿奶增添负担。
另一方面,大哥精神看着很不好,脸庞苍白,嘴唇更是干裂的没一点血色,显然已经好几顿水米未进了,他很怕大哥会撑不住。
“走吧,吃完咱们就回家。”
梁青娥不由分说,牵起林辉的手,朝草市走去去。
草市上,馄饨摊热气腾腾。
梁青娥不饿,便给兄弟俩要了两碗馄饨,叮嘱他们慢慢吃,自己则转身去烧饼摊买烧饼。
和小贩的一番讨价还价后,原本两文一个的烧饼,买十个多饶送了一个。
往竹篮里装烧饼时,梁青娥才想起出发时,装带的两个馒头。
那本是给大狗子预备的,没想到最后她竟把人买了回来。
梁青娥提着一篮子烧饼走回来,就见俩人碗里的馄饨,还剩一点汤汁。
见她回来,林辉和大狗子忙把最后一点汤汁喝完。
”阿奶。”
两人起身,林辉忙去接梁青娥手里的竹篮。
两碗馄饨十六文,付完账,梁青娥温声道:“走吧,咱们回家。”
听到回家,大狗子就是一激灵。
他看了看周围赶集的人,啥话也没说,默默跟在梁青娥身后,一同往镇子外走去。
足足走了里把地,见前后路上再没啥人,大狗子张口唤一声“林阿奶”就跪在了地上。
“快起来,地上多硌得慌。”
见大狗子又给自己磕头,梁青娥很是无奈。
她明白大狗子绝境逢生的感激,所以更想淡化这份情绪。
大狗子十分固执,任是梁青娥上手扯他,也坚决不起。
他看着梁青娥,眼中满是感激:“阿奶,您听我说。”
“你说,这次说完了,以后可不能动不动就下跪,咱家没这规矩,你这一跪,我这心里就是一抖,老婆子上了年纪,可吃不消了。”
听到这话,大狗子嘴唇不禁弯了弯。
旋即,他正色道:“阿奶,我还想去木材铺做学徒。”
闻言,梁青娥有些惊讶。
林辉急的眼眶通红,大声道:“大哥,木材铺的木匠师傅对你很坏,咱们和阿奶回家吧,阿奶家里人都可好了,咱们留下来好好干活,一起过日子不好吗”
说着,林辉的眼泪不受控制又流了下来。
大狗子看了看弟弟,弟弟的穿着和上次见到时不同,原本消瘦的面颊也鼓了起来。
和林阿奶相处时,丝毫不见慌张拘谨。
看得出来,林阿奶确实待他很好,他在林家,过得也很自在。
这样好的林阿奶,这样好的林家人,他不想给他们带去麻烦。
梁青娥扶起大狗子,展开他的手掌,就见他的手心里,布满了厚厚的茧子。
大狗子也垂头看着自己的掌心,茧子触手粗糙,宛如一块老树皮,鼓鼓的、硬硬的。
这些厚厚的茧子,都是这三年来,他重复拉锯、刨木头的成果。
从一开始的满手血泡,到现在活似一层皮革……
梁青娥叹口气:“孩子,你在木材铺过得并不顺心,能告诉阿奶,你为啥还想回去吗。”
她去过两次木材铺,知道大狗子在那里过的并不自在如意。
当然,给人当学徒,原本就没自在如意可言,木匠行当,更是如此。
师傅打骂徒弟,几乎算是常事。
打了左脸,若师傅不解气,还得自个递上右脸。
有爹娘看顾的孩子,学艺生涯尚且都这么难捱。
大狗子无人庇护,这三年来,日子只怕只有更难的。
迎着梁青娥温和的眼神,大狗子险些落下泪来。
他使劲露出一个笑:“还有两年,我就能出师了,我不想半途而废。”
他低下头,声音有些闷:“阿奶,你回村莫要提及赎买我的事,就让我爹和后娘以为我被牙行卖给了外地的客商,也省得他们去阿奶家里寻事。”
原来,这小子竟是怕卢元旺找自家麻烦。
“你的身契在我手里,这不算赎,要是他们敢来找事,老婆子我就拉他们去衙门。”
梁青娥拍了拍大狗子的肩膀,“先回去,要是真想学木匠活,回头咱们再找个靠谱的铺子。”
“大哥,快走啊。”
林辉拉起大狗子的手,喜滋滋跟上梁青娥的脚步。
大狗子任由林辉拉着,只觉得一切都像在做梦。
恍惚间,三年前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爹说他愚笨,让师傅该打打、该骂骂,千万莫要手软。
后娘则是让师傅们把杂活累活都交给他,不听话,罚跪就是。
于是,他被铺子里的木匠师傅留了下来。
不管寒冬还是酷暑,每天天不亮得挑满一缸水。
挑完水,就是烧水做饭。
至于劈柴,得等师傅们起身后才能干活。
这是他连着几早上挨鞭子,明悟出来的,劈柴声不能吵着看店的师傅休息睡觉。
而用来劈柴的柴刀,则又柴又钝,要是劈出豁口来,又是一番打骂。
至于说磨柴刀,也会遭到打骂。
师傅们打骂他的理由层出不穷,他若是辩解,则说他顽劣顶撞,会遭到更严厉的打骂。
要是沉默,更会被认为是挑衅不服管教,打骂同样变本加厉。
挨骂的次数多了,他这才发现,师傅们只是享受打骂他带来的快乐,无关他本人的对错。
只要他跪地求饶,常常挨上几脚就能早点结束。
日复一日,他几乎每天都在挨打和求饶中度过。
身体上的折磨,吃食上的限制,他几乎都要撑不过来。
无数次,他挑水时看着幽深的老井,都想跳进去一了百了。
可他还惦记弟弟,还有对娘的承诺。
他得活着,活到他长大,活到看着弟弟成亲生子,等熬过去,熬到他们都长大,就好了。
大狗子回身看一眼天上的日头,日头炙热而耀眼,晃得他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而他,却无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