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深处去,树林的覆盖越密集,古树高大参天,将天上倾泻下的最后一点月光也遮去了。林中潮湿阴冷,蕴含着各种腐败的气息,层层枯叶覆盖在地面上,遮去许多潜藏的危险。
陈敖一行人在林中山谷扎营,营帐左右点起火把,夜里有人轮流看守。
李云昭到来的消息,让陈敖惊得从木床上摔下来,囫囵披上衣裳,径直抓起一旁睡得安稳如死狗的赵寅,俩人连滚带爬地出去迎接。
火光照亮了营地一圈,四周的树影仍是黑暗的,陈敖和赵寅走出营帐,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站在火把前,正伸手在火边取暖。
“夫人,这么晚了,山里危险,您怎么来了?”陈敖大惊失色,快步走上去。
李云昭转头看了二人一眼,又朝身后的齐连兄弟俩看去,“你们四个,跟我来。”
到了营帐,厚重的帘子垂下,隔绝了里外的声音。
李云昭没有多说废话,直接开口道:“今日京都来信,侯爷被陛下派去西南巡查盐铁,你们应该知道,西南如今是什么样的境况,长公主一手遮天,侯爷去西南无异于要动长公主的银库,此行定是困难重重,险境环生。”
四人闻言,脸色俱变。
“我不知道他身边剩下的人,能不能保得了他平安——陈敖、赵寅、齐连,你们回他身边去。这里的事情,可早可晚,无所谓紧慢,我可以慢慢寻找,他却只有一条命。”
陈敖面色凝重,却道:“夫人,请恕我等不能从命。”
“为何?”李云昭拧眉看向他,目中露出不解之意,语气加重,“你难道以为,我是在跟你说笑吗?”
“不……”陈敖摇了摇头,垂下头不去看她,“出发前,侯爷曾经对我们下过死令,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离开夫人身边。我们若将夫人抛下离开,等到了侯爷面前,也是死路一条。”
赵寅沉声附和道:“夫人,只有这一条命令,恕我们不能听从。”
李云昭的视线扫过俩人,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冷声道:“我不想和你们废话,我这里没这么需要你们,这个活我招买几个农夫也能干,齐行留下保护我,你们三个,明早就走。”
陈敖三人沉默无言,不做应答,齐行束手无措,也不敢吱声。
李云昭看了一圈,见他们不为所动,将一封信从怀中取出,狠狠拍在陈敖的胸口上,眼神凌厉,散发出久违的威压寒气,咬牙切齿道。
“孤命尔等——滚。”
次日清晨,陈敖三人带着她写的信,老老实实地滚了。
她说:“若他要治你们的罪,且叫他动一个试试。”
有这一句话,比什么都管用。
在幽静的深山之中,湿气弥漫,阴冷的气息如影随形,无孔不入地往人的衣袍里钻。每到夜里,林子里会出现许多奇怪的兽吟鸟啼,此起彼伏,骇人听闻。
营帐里的木床又冷又硬,李云昭常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即便勉强入睡,也会被噩梦频频惊扰。
有时,她会梦见汤予荷死了;有时,梦中又会出现烽火连天、硝烟滚滚的战场,尸山血海,惨不忍睹;有时,她甚至会梦到整个世界分崩离析,天塌地陷,所有的人都在浩劫中灰飞烟灭。
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衣衫,她起身在火堆旁枯坐,帐外黑影重重,除了火把的光亮,连一丝月光都看不到。
透过火光,她低头看着腕上从未褪色,依旧鲜艳夺目的红绳。
手指捻着细细地把玩,摩挲。
卖红绳的老板曾说过,这是开过光的,可以驱邪避灾带来好运,也可护佑俩人天长地久,永结同心。
李云昭不信邪,不信佛,可此时,却也祈望这红绳可以给他们带来好运。
她知道,若要踏上那条路,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无论谁死,谁从她身边离开,她都得走下去。
她甚至试想过,若汤予荷死了,她接下去该如何筹谋。
只是想想,就让她浑身发冷。
在火堆旁把衣服烘暖后,她穿上衣裳紧紧合拢,躺在冷硬的床榻上,蜷着被子强逼自己入睡。
清晨,众人收拾妥当,齐行带队,继续往深处探查挖掘。
李云昭顶着一双乌青的眼,拉开厚门帘从帐内出来,令英迎上去,关切问道:“夫人,您没事吧?”
“没事,叫王秧王黍过来。”
李云昭睡不好,干脆就不睡了,和王秧兄弟二人研究墓穴方位,跟着队伍在山林密道穿梭,下水爬洞,亲自监工。
直到身体透支,疲惫到极点,每晚回到营帐倒头就睡,负重过度的躯体再容不下噩梦侵扰,她就这么硬生生地适应了山林里的生活。
汤予荷一直没有再送信来,她也没有写信去问。
每一天,她都会捡来一块木头,用刀子雕刻出一朵荷花。帐内堆起的木头荷花一日一日多了起来,她雕刻荷花的技艺也越发精湛,新的一朵会放在桌上,待到明日换新,日复一日,愈发栩栩欲生。
云舒云卷,日夜更迭。
树上的嫩芽长得翠绿浓重,春已过,夏已至。
山里的日子苦寒,少资缺物,众人每日挖石遁地,劳累不堪,灰头土脸,不仅要忍受潮冷,还要抗住毒虫蛇蝎的侵袭。
可看着李云昭事必躬行,即使捱得难受至极,也心服口服,不敢抱怨。
忽有一日,山林更深处传来好消息,王黍带着一支队伍,终于寻到了陵墓入口。
那一天,众人欣喜若狂,几乎流泪。李云昭手握长弓,斜挎着箭筒,带着令英和十几个护卫在林中狩猎,捕获几只野鸡,一头山猪,让众人好好地吃了一顿大餐。
篝火旁,乌泱泱一群人围坐,李云昭正坐上首,坐姿大方雅正,手握着匕首,慢条斯理地切开烤得外焦里嫩的猪腿肉。
她只坐在那里,就高不可攀。
待到宴会散尽,齐行进了营帐,询问她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否启程回京都。
李云昭手中握着一个已经出现荷花形状的木雕,正慢慢的刮削,片刻后,握着手中看了看,低头吹去上边的木屑,将其摆在桌子上。
她垂着眸看木荷,眼底眸光流转,带着难以察觉的温柔。
“齐行。”她忽然轻唤一声。
齐行不明所以,还是回道:“属下在。”
李云昭眉目平静如流水,黝黑的眸子一片冷清,“我只问你,若为你冠主家姓,你是要姓汤,还是——姓李?”
齐行一惊,怔怔地看着她,半晌后才恍惚道:“夫人,属下不明白。”
“姓汤,那你只能做行走江湖,位于宅院,姓李,将有一日,则可封侯拜相,居庙堂之高。”
齐行猛地抬头看她,眼中似有震动。
李云昭又道:“我知道他一直要你将这里的进展报给他,但是今天的事情,不准报,告诉他,还没找到。”
“……为何?”
“一仆不侍二主。”李云昭睨了他一眼,“齐行,我让你选,要跟他现在就回去,跟着我,从此只能听我的话。”
齐行脸色沉下来,浓眉微蹙,看着李云昭质问:“夫人是要我与侯爷决裂吗?”
“非也。”
李云昭站起身,“我谋的,是生死与共的大事,你若不忠于我,我不能用你,你自己回去想,想好了再来回我,若不愿意我绝不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