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无罔从混沌中苏醒时,最先感知到的是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
他缓缓睁开眼,看见有苏泞正端着一只青瓷碗站在榻前,碗中盛着的暗红色液体格外吸引他的视线。
“你……”
他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有苏泞见他醒来,手腕一翻连忙将那要泼下的碗血捞住。
苏无罔下意识往榻里一缩,却见对方动作突然顿住,两人隔着那碗血默然对视。
“……”
“……”
最终那碗被塞进了苏无罔手里。
他低头看着碗中映出的白发,喉结滚动,仰头一饮而尽。
温热的血液滑过喉管,带着铁锈味的暖流在体内扩散,压制着经脉中蠢蠢欲动的凶性。
“我睡多久了?”
他抹去唇边血迹,声音仍有些发颤。
有苏泞接过空碗,袖口沾了些许血渍。
窗外一株枯梅被积雪压断枝丫,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你挨雷劈太多,进入休眠状态了。”他转身将碗放在案几上,“不久,一个月。”
这一个月来,有苏泞每日都要寻来新鲜血液。
专挑那些未曾染疫的妖族下手。
有时是鹿妖,有时是鹤精,总要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取够分量,再看着他们仓皇逃窜的背影消失在雪地里。
不能让“苏无罔”意识到可以吃自己的信徒。
苏无罔望着有苏泞眼下的青黑,注意到他比记忆中消瘦了许多。
殿外传来积雪从松枝上滑落的簌簌声,混合着远处山涧不解冻的潺潺水声,他现在是回到了山水涧啊。
殿门被轻轻推开,无阑踏入时,带进一缕微凉的晨风。
他抬眼,正对上床榻上那人苍白的脸——白发如霜,三瞳幽邃,非人的妖异中仍透着几分熟悉的轮廓。
那是苏无罔,却又不像记忆里的师弟。
无阑脚步微顿,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但很快,他又故作轻松地扬起笑,大步走近。
“有苏前辈,我师弟怎么样?我可以再……”
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无阑始终不知道怎么轻松地说俏皮话。
他站在床前,低头看着苏无罔,喉咙滚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问出口。
早在佘野抱着昏迷不醒的苏无罔回到殿里,召集所有医者时,他加入其中的时候,无阑就已经知道了。
长生树的凶性,哪是那么容易压制的?
无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故作轻松地晃了晃手里的半碗血,笑道:
“还喝点吗?林风这小子血热,好喝的。”
他仰着脸,眼眶微红,却倔强地不让眼泪落下。
当师兄的,怎么能让师弟徒增惆怅?
无阑伸手揉了揉苏无罔的发顶,指节微微发颤。
他想问,疼不疼?
他想问,你一个人撑了多久?
可最终,他什么都没问出口,只是扯出一个笑,故作轻松地岔开话题:
“你见过小狐狸雕像了吗?我打算带几只回昆仑给大师姐玩玩。”
顿了顿,又嫌弃似的补充一句:
“丑萌丑萌的。”
仿佛他们只是在闲话家常,并没有经历那些故事。
苏无罔抬眸与有苏泞交换了一个眼神,三瞳中闪过一丝询问,他都知道了?
有苏泞立刻捏了捏自己的狐耳,满脸写着“与我无关”,就差在脸上刻“免责声明”四个字。
他最多就是在佘野搞事时偷偷混了点神道之力给苏无罔——好歹留了条后路,万一真玩脱了,说不定还能靠香火重塑肉身。
“没事的,师兄。”
苏无罔掀开锦被起身,他随手取下衣架上那件月白长衫披上,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属于长生树的颓靡气息。
“都这样了,别操心了。”
系好衣带,他转头看向有苏泞:“佘野呢?那条傻蛇三番五次坏我好事。”
“现在马甲都让他掀了,总得好好';感谢';他一番。”
有苏泞立即吹起口哨,眼神飘向窗外,“他……去仙墓了。”
狐尾不自觉地扫过地面,扬起细小的尘埃,“还喊着什么,是他的,谁也抢不走……”
有苏泞声音渐低,咽下了后半句话。
他没说佘野是为何而去——那傻蛇是去抢神格的。若成神,便有资格直面天道,或许就能……
无阑站在阴影处,看着师弟束发的动作,想起了无闵抱着他尸体哭泣的样子,求他救救苏无罔。
可……他怎么救……
“青丘是吧......佘野不会进去一个月还没有消息吧?”
有苏泞默认了。
苏无罔的指尖揉着太阳穴太阳穴,灰白的马尾凌乱地垂落在肩头,那种不祥的预感像毒蛇般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忽然想起白姨那双能看透命数的眼睛——那位魔族卜者,究竟看到了什么命运?
她和周老头好像是旧识。
那道“以身合道”的谶言,判的到底是“苏无罔”这个人,还是这具身体里承载的、不知白姨从何处窃来的命格?
他本该是个早夭的命数。
雪被风吹动,落下枯枝,像无数细小的算珠在命盘上滚动。
仙墓那边……谢苍寒会不会已经……
【何必管这些?】
【就算明日天地倾覆,与你何干?】
他看见自己苍白的指节收紧,深深攥紧掌心。
【可就是……看不过眼啊。】
天道不仁,外神虎视,鬼帝伺机而动——这些他都能冷眼旁观。
但那些被当作饵食的生命,那些在阴谋中碾碎的魂魄……
【那你呢?】那声音逼问着。
【你算什么?救世主、还是......】
【你所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吗?】
苏无罔想着想着,忽然笑了。
【我啊……】
【不过是个不甘心的棋子罢了。】
苏无罔的头疼得像要裂开,眼前一阵阵发黑。
那些呢喃,都叫嚣着,血肉,厮杀,痛苦,哀嚎,他在渴求这些。
他咬着牙撑起身子,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我去仙墓看看……若无事,我自会离开。”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无阑和有苏泞伸出手想要搀扶,却被他一一推开——动作不算粗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这些温度太过灼人,让他想起自己早已是一具行尸走肉。
门扉近在咫尺时,他才惊觉面具早已碎裂。
他的手虚虚抬起,悬在脸侧,像是想要遮挡什么,又像是连触碰自己的勇气都没有。
他其实一直害怕。
怕被看穿眼底的虚无,害怕褪去伪装后,根本无人愿意直视他本身,怕那些关怀的目光在看清他本来面目后化为厌恶。
“够了……”
身后的呼唤声此起彼伏,有担忧的,有焦急的,可他一个字都不敢听清。
就这样吧。
窗棂被猛地推开,冷风灌入的瞬间,苏无罔已经纵身跃出。
衣袂翻飞间,他听见有人惊呼,可他没有回头。
他本来就是个无趣的人。
比苏简言还要无趣——至少那个男人的世界里,还有李媛媛的笑靥与剑锋的寒光。
而他的世界……
只有挣不脱的宿命,和疯得不能再疯的自己。
……
青丘的夜雾里还飘着淡淡的硝烟味,几撮焦黑的狐毛粘在石缝间,显然鬼帝的偃偶们已经来闹过一场。
苏无罔的靴底碾过半截断裂的傀儡手臂,金属关节发出喀嚓的脆响。
他走得很从容,甚至顺手扶正了路边被撞歪的狐仙石像。
苏无罔潜入得还是很轻易,因为他了解这群小家伙的所有习惯。
嘴上说着很烦,其实苏无罔记住了每一只妖。
“你小心点,里面不止有佘野。”
豹头的声音从阴影里浮出来,威风的花豹此刻皮毛斑驳,还带着未愈的伤痕。
苏无罔的指尖抚过仙墓青铜门上的龙纹纹,那些被青苔覆盖的凹槽里还残留刮蹭的痕迹。
“鬼帝的偃偶也进去了?”他摩挲着门环上新鲜的裂痕。
“嗯,没防住。”豹头的尾巴烦躁地拍打地面,“那群鬼修狂热得很,根本杀不完……”
“猜到了。”苏无罔面无表情,老不死的谢苍寒,三瞳在黑暗里泛起幽光,“佘野的命,放心。”
豹头盯着他被月光割裂的侧脸,突然问道:“这是你本来的脸吗?”
秘境入口的漩涡正在吞噬苏无罔的衣角,他最后回头时,嘴角绷成一条平直的线:“算是、而且……”
夜风卷走未尽的话语,豹头只听见半句飘散的余音: “我不喜欢笑。”
这是他模仿谢苍寒的学习成果,笑能让人放下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