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惋阶陛,哀云泥(四)
幸得暮色垂帘,两人并肩坐在屋门口的低矮木凳上。
嬴霍江给姜风璂讲了很多这些年走南闯北的经历,遇到的许多奇人趣事。
起初听来,各有各的奇葩之处,不过听得多了,思考片刻,其实大多逃不过一个结局:
生和死。
有人乐观地迎面而上,也有人不舍人间万般情感,因而迟迟不愿遁入轮回。
从嬴霍江的角度听来,姜风璂并没有察觉出,她更偏向于哪一方,也并未指责或是明显地批判。
因而,姜风璂很是好奇,嬴霍江寻人这么久的时间以来......
她一个人,又是怎样度过那些孤寂清冷的夜晚的呢?
她,也会像此时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月下,凝望着夜空吗?
姜风璂不得而知。
她们原本坐的有些距离,中间大约还能再坐下一个人,但姜风璂听得累了,但是又忍不住想要更多的了解嬴霍江的那些事,因而,循着她的声音,便拉近小木凳,贴靠在了嬴霍江的肩头。
见状,嬴霍江回头看了看,轻笑而过,自己也有意地向她靠近,松了松肩头,好让她倚靠的时候更舒服些。
她们如此亲昵的举动,但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就好像习惯使然。
须臾,姜风璂便随风伴月,进入了梦乡。
月上三更。该睡觉了。
嬴霍江左手轻轻扶着她的肩膀,右手拦腰将她抱起,让姜风璂紧靠入怀,而后,小心翼翼地迈步回了屋内,顺势,抬了左脚将木门轻轻合了起来。
姜风璂贴着胸膛,时不时发出很是依赖的声音:“嗯.......哼........阿江.......”。
嬴霍江眉头松了松,望着她的脸庞,沉醉其中:“......”。
须臾,她突然一句道:
“阿江......我好想你......”。
“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嬴霍江猛地双眸中一丝清明,仿佛更加确认了什么一样。
她听出她话语中的不易察觉的哭腔,心下更是心痛。
“......”。
嬴霍江紧接着将她轻柔地放在床榻上,为她盖好了被子。不多时,只见她自己凭着感觉和摸索,慢慢挪到了里面。
嬴霍江看着这床边刚好一人宽的空位,不语:“......”。
没再多说,嬴霍江转头迅速熄了屋内的灯,回身坐到床边脱下靴子,复而静悄悄地躺在了姜风璂的身边。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巴蜀之地同住的那个晚上。
嬴霍江很喜欢这样躺着,因为她们可以离得很近。
而且此时的姜风璂是完全卸下戒备的时候。
她很期待也很留恋这样不多的时间。
如果,姜风璂愿意和自己面对面同枕而眠,就更好了。嬴霍江这样默默地盼望着。
她也很想多些时间去看看姜风璂轻闭双眼,唇瓣微张的睡着样子。
从前,嬴霍江看过太多次她留给自己的背影了。
每一次,伴随的都是她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场景。
决绝、心死。
正当嬴霍江仔细地凝望姜风璂的一切时,她喃喃一声道:
“阿江.....我......有些冷。可以......”。
“抱紧我么?”
嬴霍江睁大了双眼顿住:“!!!!”。
她心跳的速度更加剧烈,攥紧了双手,犹豫地咽了咽。
姜风璂似是没等到回应,于是又有些心疼地开口,唤着自己的名字:
“阿江.....”。
得到了应允和鼓励,瞬时间,嬴霍江不再迟疑,她紧紧贴上姜风璂的后背,双手从后方环上她的腰,将她猛地一股拥入怀中。
其实,是她自己挪了身子,向姜风璂贴了上去。
嬴霍江的力气有些大,但却微微颤抖。
像是......舍不得触碰眼前人,可内心追寻渴望已久,在获到准许后,才有勇气通过举止去表达心中的感情。
姜风璂从嬴霍江的怀抱中感受到暖意,不禁更是放松,同样不舍地依偎着她。
随后,唇边扬起一抹浅浅的温暖笑意。
“风璂.....”。嬴霍江先是痴痴地叫了声她的名字。
语气满含珍惜、心疼,以及那一抹悄然无息的爱。
她道:“衣服的事......对不起。”
嬴霍江语气缓慢,深深自责道:
“是我的错。以后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随意碰你的衣服的。”
姜风璂听她如此道,说不会随意碰自己的衣服......她先是有些安心,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莫名的担心和忧虑。
那,除了衣服的其它呢.......
她不知道,也没敢再去遐想。
姜风璂凭着模糊的意识去感受嬴霍江的浓浓情谊。
她接着又道:“可是,我们.....”。
“不要再分开了.....好不好?”
她说完一句,从她身体处传来的颤抖便更加强烈。
“我不想离你太远.....我想在你身边.....”。
“一直守护你.....”。
“我不想你再受伤了.....”。
姜风璂听出她万分心疼和近乎乞求的语气,不禁心下一恸。
嬴霍江并未发现她的半梦半醒,紧接着对她说:
“我知道.....你不怕疼的.....可是.....也要心疼自己,保护好自己.....。”
“好吗?”
顿了顿,她温热的语气再次从后颈袭来:
“若你实在生气,你如何冲我发脾气,我都不会介意的。”
“你说过,你的脾气不是很好,没关系,我对你没有脾气的。你向我怎样发泄都没关系......”。
“只求你.....留我在身边,可以吗?”
“我真的,不想和你分开。”
话落,嬴霍江苦涩隐忍的情绪愈发让姜风璂心痛。
“风璂.....我想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个时刻。”
这直白的话语,触动姜风璂的心弦。
巧的是,姜风璂明知嬴霍江始终又一位心心念念的旧人。
可姜风璂她,却是并未提起,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一般。
她没有多虑。
一语直入人心,姜风璂同嬴霍江两人紧紧相拥相贴,一同沉入梦。
第二天一早,嬴霍江如旧是醒的最早的那个。
待姜风璂醒来时,嬴霍江已为她盛好汤药,且一如昨日,一点点地喂给她。
歇息好后,两人临走前,嬴霍江又检查了下屋内的摆设铺陈,尽可能做到一尘不染和整齐有序。
随即,两人继续踏上归家的路。
............
姜宅外,半个时辰前。
苏纤依提前在姜宅外不远处一个亭廊内等着姜风璂。
她同姜风璂一样,原本并不住在姜氏城内,甚至离得要更远些。
昨日恰好在城内偶然看到了姜风璂,但却没被她发现,思索一番后,便选择在第二日一早赶来姜宅询问她的近况。
回宅的路并不只有一条路,姜风璂她们走的是最近的一条,苏纤依因为要去买些东西,因而绕了远路。两人并未在路途中碰面。
苏纤依依旧提着一个有些精致的盒子,不过也仅仅是有些而已。
她的家境并不富裕,所以自己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姜氏城为朱门人家或是排场大的铺子帮忙做活儿。
什么活儿她都干 ,只要给的酬劳足够多。
可即便如此,苏纤依平时的吃穿用度才刚刚足够。
她是家中的长姐,于是照顾家弟便成了她不可推辞的默认职责。
哪怕,她原本并没有这个义务。哪怕,她几乎从来不是成果的直接享用者。
可她不能有埋怨,也不应该有埋怨。
只因为,这是自古以来不可言说的规矩。
这城中,除了像周琬易那般,生来便能享受阿娘阿爹宠爱和教导培养的天之骄子,又或者是像姜风璂那般,即便家中没那么富裕,但起码亲人会将所有的爱施于她的幸运儿,还有的......
大概就是同自己一样的普通姑娘。
而她们,唯一的出路是什么呢?
同她一样的女子,从来便是没有家的。
小时候,是父家的暂住者。嫁人后,是夫家的过客。
她不应该选择放弃,而是向往且践行,希望能够通过一番争取,去获得属于自己的、一个真正的“家”。
虽然,这条路很难。
但是,却无比可靠。
苏纤依对她和姜风璂的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
但是她知道姜风璂是个对友谊真诚的人,故而很是珍惜与她的缘分。
闲暇帮忙时,除了为自己准备可以让以后有依靠的积蓄,苏纤依还会格外留心见到的玉制饰品或者品相好的玉石。
同上一次姜氏城分别时一般,她这次依旧搜罗来许多,早早为姜风璂备着。
姜风璂同嬴霍江已是下了马车,远远看见亭廊处苏纤依的影子,连忙赶过去。
嬴霍江跟了些距离,最后停在了她们二人的不远处。
距离刚刚好,是嬴霍江视野可见的范围内,但又不会打扰她们。
姜风璂走近难为道:“纤依.....怎么又提了盒子。”
她顿了顿,有些过意不去,歉意一声:“其实,不用花费心思。”
我心疼你家中的境况不好,所以,我告诉你,不必花费财力心力寻来这么多“宝物”?
姜风璂自然不会这么说。
因为她要换位思考,她要站在苏纤依的角度去考虑。
姜风璂道:“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苏纤依愣在原地,伸出的手,提着饰品盒停在了半空。
姜风璂却并没有同上次那样接过。
那时,两人仅仅草草聊过几句,她们之间的氛围,也可以用很是尴尬形容。
至于缘由,要从离城的半年多前说起。
姜风璂同苏纤依相识,是在黎山听学快要结束的时候。
因为两人脾性有相同之处,都是喜静之人,但内里却很有自己的主见和想法。
与姜风璂不同,苏纤依虽然对箭术没那么熟悉,但却颇通九数。
姜风璂平心而论,她的九数之能,在黎山,甚至姜氏城也能排得上名。
只可惜......
苏纤依放弃了。
她放弃了继续钻研,一来,即便她在此方面天赋出众,可在天赋异禀,也需要正确的指引和教导。
她并没有这个资本。
用苏纤依的话说,她既没有时间的资本,也没有财力的资本。
家中并不会为她提供任何。
姜风璂那时曾傻傻无知地告诉她,自己可以帮她。
却被她拒绝了。
此后,姜风璂便吸取教训。不再多此一举。
那时,姜风璂很是愤懑,她的能力并不在己之下,为何甘心弃而远之。
她不懂。
回想离开黎山的那一天。
————
姜风璂拉住苏纤依道:
“纤依,你明知道自己擅长九数,为何不愿意继续跟随好的师傅学习呢?”
“这能够在姜氏城立足的大好机会,你就甘心放弃吗?”
苏纤依无奈叹道:
“风璂,你知道,我没有选择的机会。”
“我要面临很多东西。你这样的人,不会懂的。”
姜风璂蹙着眉头看她,心里默念道:“我这样人?”
什么样的人,不会懂?
姜风璂脑海快速思考,接着关心一句道:
“纤依,我可以提供给你讨学的束修,我会在我能力范围内帮助你的!”
苏纤依接过她的声音,猛地抬眸看着她宣泄道: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你明白吗???!!!!”。
姜风璂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等回过神来,她才意识到,哪怕自己的心是好的,但有些事情的分寸,她需要明白。
苏纤依有些强势的步步紧逼:
“继续讨学,从来就不属于我这样家境清苦的人!!!能够进黎山听学,已经是家中尽可能托举我的结果了!!!”
“还有多少姑娘,这一辈子连碰六艺的机会都没有!!!”
“我该知足了!!!”
“所以我不能再贪得无厌了。我阿娘阿爹常说,女人家,多那么多书,学那么多本领,有什么用呢?”
“到头来,还不是要在家相夫教子吗?”
“趁着锦绣年华,能够操持好一个家,做个默默无闻的付出者,就是她们为我谋划的一个好的出路了!!!”
“我不求别的了!!!”
苏纤依.....她内心,当真从来没有求过吗?
只有她自己知道。
若她没有求过,便不会如此努力地抵过邻里的说教,看过无数的黑夜与白天,才拼尽全力,凭自己的本事进入黎山学堂。
可是......她这一路太孤独了。
没有人陪伴她,没有人愿意给她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苏纤依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一路上,她早已不知听过多少,那些对女子命定归路的言语束缚。
她反抗过吗?
当然有过。
可她累了。她妥协了。
姜风璂听过,也是怒意上涌,她略带质问的语气道:
“纤依你真的要如此自甘堕落吗?”
“那你从前的努力都算什么?你这么拼命从众人间脱颖而出,到头来,说放弃就放弃,只为求一个心安理得的相夫教子?”
姜风璂语气越说越激烈,以至于不假思索便冲破口一句:
“苏纤依你好不容易从那穷乡僻壤的地方出来你忍心放纵自己又回到那个地方吗!!!!!!”
说罢,先是一片死一样的沉静。
随后,苏纤依却是松了松眉头和眸中的光亮,自嘲一声笑了出来:
“呵........”。神色中满是嘲弄和不可置信,却又是意料之中般。
姜风璂睁大着眼睛,望向她的复杂神情。
紧接着自己便目光闪躲起来,没敢再去看她,但语气依旧带着怒意回道:
“对......对不起纤依......我不是那个意思。”
苏纤依道扬起头,正色道:
“风璂,其实你早就想说这句话了吧?”
姜风璂知道方才因为一时冲动说了什么,因而很是愧疚,半晌不语:“......”。
苏纤依装作云淡风轻地笑过,接道:
“没关系,很正常。毕竟你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而且,我又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
“穷乡僻壤出来的姑娘,本来就没有太多的选择权。我本来就不该期待什么的。”
“其实现在想想,这黎山发生的,包括从前努力的一切,都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苏纤依道:“我去找过那些需要用到九数的生计,可是你猜怎么着?”
她无奈笑道:“她们根本不相信我一个女子,能将九数学好。根本不肯招我入门。”
“进了黎山又如何?这黎山多少有才有权之人?他们怎么可能会考虑我一介身无任何凭靠的女流之辈?”
不多时,苏纤依自暴自弃一句:
“是我天真了。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一意孤行,逆着阿娘阿爹的安排,来此处听什么破学......毫无用处。”
“你清醒一点好吗?!”姜风璂紧皱着眉头道。
“给自己多一条可以选择的路不可以吗???!!!你没有做错!!!!”
“可我没得选择!!!”
苏纤依几乎是吼了出来。
两人皆是被吓到。
音落,她们的双眸中,皆是含着浊泪。
她们身份不同,处境不同,选择不同,视野不同,会影响很多东西。
比如毅力、执念、勇敢、叛逆......
世人百态,终究抵不过一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而我们,都是当局者和旁观者。
因为临别时闹得并不愉快,故而离城前两人的气氛稍许尴尬。
但多少情谊真切,她们心中还是重视对方的。
————
苏纤依闻声,有些执拗地不愿收回手,反而将盒子提得更近了些,她浅浅笑道:
“没什么值不值得的。我重视你这个朋友,便全然当我的自私吧。希望你能收下。”
姜风璂未言:“......”。
见她撇过头不愿看她自己,苏纤依只好先收了手,转了话题先开口道:
“风璂,我知道你还在担心我。”
姜风璂寻声望了过去,神色中的不甘愤恨仍在,但相比于那次矛盾时,稍有收敛。
或许,也是因为她想通了什么,毕竟,人各有命,作为知心朋友,她姜风璂尽力劝阻过了,可并未有效果,所以便也不再固执。
苏纤依道:“我知道风璂你是为我着想。我曾经也有过和你类似的想法。”
她起身将手中的盒子缓缓放在了姜风璂旁边的亭廊座位上,而后转身道:
“可是,风璂,我尽力过了。”
“我不后悔。”
怅然一句,淡然一声。
苏纤背对着她,轻声笑道:
“我尊重你的顽强和勇敢,同样,我希望你也会尊重我的古板和执拗。”
“你的宏图壮志,四方逍遥固然有一方广阔的天地美景......”
音落,她顿了顿,回眸望向姜风璂道:
“可我的平淡无风,偏安一隅亦是有我自己的一番温暖归处。”
“我们的选择都没有错。”
“倘若,我能有和你们一样的出身......或许,结果就会不同了吧......”
说罢,苏纤依匆匆离去。
姜风璂出神地望着她的身影,以及,她留下的那个,视若珍宝的盒子。
庭廊,一片静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