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七,北风卷着细雪掠过了古河道边的苍狼峡。
楚念旬将神机营与韩律留在了凤凰山,以赶制定西军所用的火器,自己则带着陈重威,江言和刘显一行人快马北上往西疆而去,后头的马车中还坐着个从未来过西北疆域的木清欢。
楚念旬看着这熟悉的地方,策马来到崖边,肩上玄色的大氅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谷底锈迹斑斑的断戟,忽然抬手朝着正赶车的江言挥了挥。
待江言将马车驶来,他这才对着将脑袋探出车窗的木清欢道:“此处便是落鹰涧。”
木清欢打了个呵欠,像是刚刚睡醒一般,见嶙峋山壁上嵌着半截原先打仗被丢弃的青铜战鼓,鼓面破洞处还栖着只秃鹫,看见人来了,便挥舞着翅膀飞远。木清欢被眼前景象深深吸引去了注意力,顿时就双眼微睁,好奇地看着这里的一草一木。
“这悬崖乱石上,若是到了春季,还能生出些石斛来。”
她伸出手指了指对岸的悬崖峭壁,又被外头冷冽的寒气冻得赶忙将手缩回了袖子里。
刘显这会儿正抱着鎏金的手炉取暖,听得楚念旬说「落鹰涧」,猛然一个坐直身子,后脑勺「咣当」一声撞上了车壁,就像是记忆深处的某个开关被打开了一样。
他跳下车,裹着孔雀翎大氅几步就窜到崖边,伸手指着对面的岩石峭壁:“这个地方我熟!想当年北戎三万铁骑就堵在那隘口!”
数年不曾再来此处,刘显却觉得眼前的所见与当年竟然一般无二,就连石壁上的崖柏好似都只长高了一点点。
五年前的记忆随风雪扑面而来......
那时楚念旬率三千精骑追击北戎残部,却中了敌人的计策,带着人反被诱入这葫芦状的峡谷。
葫芦状顾名思义便是中间窄小两头宽大,敌人若是从前后包抄夹击,军队却被狭小的隘口拖慢了后撤的脚步,便很容易被全歼。
“说起来......那时候你身边跟着的就是肖东篱这狗贼啊!”
刘显皱着眉头突然道。
楚念旬目光暗了暗,一双眸子投向峡谷对岸的悬崖峭壁,未置可否。
那时雨季刚过,却突然降温,谷底暗河一夜之间就结了一层薄冰,两岸峭壁如刀削斧劈一般锐利,根本不可能从崖底往上攀,只能顺着河谷的走向往前突进或者往后撤。
北戎的弓弩手占据了两边的制高点,他们还未反应过来,便看见箭雨裹着火油倾泻而下,就像繁星落下了九天银河一般。
那时陈重威的铁甲已经被火箭照得通红,背上还背着腿部中箭的斥候。残存两千多将士只得往崖底那个小小的石洞中涌去,听着谷外北戎的号角声越来越近,打算来个殊死一搏。
就在这时,分明是晴空万里的天气,却听得忽然有闷雷自天际滚滚而来,越发响亮。
众人仔细分辨了片刻才发现,那根本不是雷,而是鼓声。
三十六面祈雨大鼓架在对面山梁,刘显身着太常寺卿的玄底金纹祭服,领着百名乐工奋力捶打。
鼓点借着峡谷地形层层回荡开来,那声音竟像是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北戎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压根不知这阵仗是什么,还以为是朝廷派来的援军到了。”
陈重威用绳缠的马鞭轻敲掌心,难得对着刘显这般和颜悦色。
“其实那日刘大人是奉皇命往西疆去求雨的,鼓架上还缠着祈神幡,却恰好碰上了我们。”
仿佛为了印证这话,谷底忽然刮来一阵疾风,掀开了些许积雪,从悬崖上看去,还能隐约分辨出那露出在岩缝里,已经有些半腐的朱砂符帛。
刘显隔空伸手在那露出的符帛上点了点:“本官那日祭的是雷神,鼓面上绘着二十八宿......”
他忽然抬脚踹向了一块山石,语气间有种说不清的意味。
“我看,也是你们命不该绝,阎王爷都不想收你们去,这才叫我碰上。其实吧......我原本是打算带着太常寺的队伍往祁连山南麓走的,可当我们正准备从甘陕行都司启程之时,太守却连夜打马来告知,说那边雪崩了,让我改道直接往正北行。若是我不当机立断地绕路,便到不了这里了!”
那场战役的结局颇为荒诞。
北戎被鼓声所慑仓皇后撤,途中又遭暴雨山崩,最后,不光楚念旬的精卫营只伤了几十人,三千精卫竟全部奇迹生还,那北戎的突袭队反倒是被乱石砸死了大半。
刘显贱兮兮地笑道:“那时候韩老二可现在嫩多了,庆功宴上喝得醉醺醺的,还要拜我为师呢!”
他说着便看向默不作声的楚念旬:“当初要不是你,我现在好歹也算个师父了!你说你罚韩老二罚洗三个月马鞍算甚?!”
楚念旬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因为他要拜师才罚的,这厮喝得烂醉,将人家的酒坛子当成了夜壶了......”
“噗——哈哈哈哈!”
木清欢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
刘显抚着脚边一块岩壁上残存的箭痕,孔雀翎在风中乱颤,“不过话说回来,若我真收了这徒弟,指不定太常寺就要被他掀了屋顶了。这韩老二也是,事后非说本官的鼓点暗合孙子兵法,要学什么「五音破阵」,结果生生把军鼓敲成了迎亲调,叫钦天监的副使上我跟前来好一通告状!”
........
正月十八,正是西疆最冷的时候。
寒风裹着砂砾般的雪粒子,抽打在定西军辕门的玄铁旗杆上。
掌旗官赵阔眯着眼数第七遍岗哨,忽然瞥见官道尽头腾起异样的尘烟——那是辆乌木鎏金的马车,前头那匹踏雪的乌骓鼻息在极度的严寒中凝成白色的雾气喷出来。
“有情况!戒备!”
赵阔手里的铜锣顿时震响。
身后的营房中,八百铁甲瞬息列阵,弓弩上弦的机括声惊飞了一片站在桅杆上的鸟雀。
当马车碾碎拒马枪前的冰碴时,赵阔快步登上了望哨塔的顶端,这会儿的风强到他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只能用一手遮住额头,勉强眯眼朝着那处去。
赵阔看着那马车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且边上还有几人策马疾驰,像是一路护送着什么人而来一般,为首的那人玄狐大氅上疑似凝着些霜花,将赭红色的衣裳都染得有些白了。
他正有些纳闷,拿着旗就准备挥舞示意他们前方禁止通行。
可谁知后头列队的八百人,手中的长弓已然箭在弦上,队列中的一个小兵似是被一粒沙子吹进了眼,把箭的手一下打滑,那锋利的箭羽便直直朝着营门外头射去。
破风而来的利箭一下就扎在了陈重威的马蹄跟前,叫他身下的马被惊得一下刹车,强大的惯性之下,都险些将马背上的陈重威给甩飞出去。
这厢的动静叫一行人瞬间就停了下来,江言扯着缰绳将马车横停在官道之上,侧头去看后方那插在地面的箭矢。
陈重威这会儿已经稳住了身下的马匹,他朝着不远处的那了望塔上一瞧,登时气得大喊:“赵阔你好大的胆!看准了再放箭!”
“额......”
赵阔揉了揉眼睛,只觉得那身影似乎是有些熟悉之感,且那人还能一下就喊出自己的名字,这倒是让他挺意外的。
他赶忙朝着身后的士兵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自己出了营门口就往前走了几步。
这官道之上的风不比了望塔的顶端那般大,他眨了眨眼,总算是认出了方才那朝他怒吼的人。
“陈、陈校尉?!你......”
这人不是两年前便离开了定西军,不知去了何处吗?如今这会儿又突然回来......难不成!
赵阔赶忙扭头朝着边上那辆显眼的马车看去,虽想不明白会有什么大人物需要在天气这般恶劣的时候亲自来他们定西军的营地,却突然看见了那马车边上露出的半个人影。
楚念旬刚安抚好了木清欢,这才策马从马车的后面走了出来。
一看见这熟悉的人,赵阔顿时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看着楚念旬慢慢策马朝他行来,简直就像是做梦一般。
“将、将军......?!”
赵阔的喉结滚了滚,目光几乎是钉在了楚念旬的身上。
“嗯,近来军中可还好?”
楚念旬那一如既往的问话,时隔了两年后才再次听见。饶是赵阔这个七尺男儿都忍不住一下红了眼眶。
“将军!真的是你啊!”
他顾不得一张口便有风沙混杂着雪子被吹进嘴里,走上前对着楚念旬就单膝跪了下去。
“末将赵阔,参、参见将军!”
赵阔哽着声音道,跪在地上半晌都不愿起身。
后面营中的人这会儿还看不清楚那马上之人究竟是谁,只看见赵阔一个人跪伏在地半晌都没起来,顿时就有些好奇。
他们也顾不上再警戒,上前几步在营门口挤成一排,努力伸长脖子往那厢看去。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士兵眯着眼往楚念旬的腰间一瞥,顿时激动得大叫:“是卢龙剑???将军回来了!”
“什么?!”
“将军......”
辕门轰然洞开,八百铁甲如潮水一般涌了出来。
待他们奔到跟前,果然见楚念旬对他们点了点头,只一个个激动得在地上跪了一片。
“好了,外面冷,先回营再说吧。”
楚念旬朝着赵阔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起身,自己却策马往马车的方向走,就这般跟在了边上,一路像是护送一样将木清欢的马车送进了营中。
这军营原本是严禁女子入内的,原先和从没有破过例。可此番,木清欢受皇命而来,一则她如今是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的神医,此番还得给营中将士检查是否有中毒的现象。
这二来嘛......
楚念旬侧头看了看那偷偷被掀起一条缝的车帘——自家娘子,还是得拴在裤腰带上,跟在自己身边才最放心了。
这厢八百多人簇拥在一起,将楚念旬一行人和那辆突兀的马车团团围住,一路护送到了营中的校场旁边。
楚念旬此番突然出现在京城,给所有的人演了一出「死而复生」的戏码,这消息还是公孙毓有意捂着,才没传得那么快。
且之前他们为了稳住齐王,只想着能瞒一时是一时,因此还特意将传出的消息拦截。
因此虽说已经过了三四个月,西京如今已经人尽皆知的事却还未传到西疆。
董善早就收到了密信,同样对定西军的士兵隐瞒了楚念旬还活着的消息,因此楚念旬今日突然现身,无疑是朝着一堆火药中丢入了一颗点燃了的引信,直接就在营中炸开了锅。
此刻,营中剩余的士兵,无论这会儿手里正在做什么,听到这等爆炸般的消息,皆不约而同地丢了下来,直奔校场而来,仔细一瞧,竟还有那么几个似是刚从茅房出来,连裤腰带子都没有扎好的人。
可楚念旬面对着这等阵仗,却不打算在众人面前来一番「复活感言」。他们一路上紧赶慢赶,今天总算是回了营地,可还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楚念旬将惊风交给了陈重威,转身就朝着一旁的空地走去。
而到了这会儿,那已经围拢在了一起的士兵们这才分出了些神思来瞧那车帘厚重的马车。
定西军中谁人不知,楚念旬平生最不喜欢乘车了,因此这也不可能是他自己累了歇脚的马车。
且里面那人虽还未现身,但能得将军亲自护送,定然来头不小。
就在这时,车帘忽然被人从里面掀起一角,众人屏息凝神,只见素白指尖缓缓撩开了三重貂绒帘,雪白的皓腕上,一对样式古朴的银镯子铜钩上,发出一阵叮铃铃的响声。
木清欢并不喜欢在人前亮相,尤其是军营这等动辄就是几万人的地方。因此她方才听见外头的吵闹声,还想着赶紧趁乱溜下车,藏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等楚念旬训完话。
可水猴子,她才刚探出半张脸,就被灌进车厢的寒风顿时又呛得缩了回去。
楚念旬这才走到近前,也不去掀那帘子,直接靠近窗户探头道:“今日风大,你披上那件银狐裘再出来。”
军营中顿时一阵诡异的安静......
当木清欢终于裹成雪团子挪下车时,耳旁只听得一声声倒吸气的声音,方才还安静万分的校场,突然就传来了各种窃窃私语的声响。
火头军老张手里那还未来得及放下的勺子「咣当」一声就掉在了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然出现在军中的女子:“娘咧!将军带了个雪娃娃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