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日头下,赵蕊儿突的打了个冷战,面色苍白的如同生了一场大病,映衬的涂了口脂的嘴唇红的令人心惊。
她强笑道:“我自然还是希望先生考中的。我们这也过是互惠互利罢了,先生不用觉着有所亏欠。”
一时丫头奉上了一张小额银票,在几位大小女人的围攻下,卢方义最终还是收了那银两,自此果然不再去庙门前摆摊,只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作画和温书上。
赵蕊儿同卢方义进了房里作画,渐浓的秋意令房中有了阴冷之气。她不过将将脱了外袍,露出其间的胸衣,便不由的打了个突。
如此几人又将作画的用具都搬到院里,就着温暖日头倒也舒适。
画师忙了,芸娘闲了,一直萦绕在她心头那小小的不安又冒了出来。
她眼珠子转了半响,提议道:“这附近有个卖鸭血粉丝汤的摊子,味道极好,我去端了来,大家喝过也好热身。”
她一个人一只手不够,自然的便叫上了青竹同赵蕊儿的丫头。
可小姑娘们呼啦一下都离开,还有谁伺候画师洗笔呢?
这时在院里晒太阳的惜红羽主动请缨:“你们去吧,有我呢,多多少少我也能帮上忙。”
芸娘自打定了让惜红羽离开的心,自此便极少同她有来往。即便是惜红羽站在她眼前,她也做视而不见之状,只等着自己许下的一个月之约到了,那惜红羽主动搬走,她也好去见王夫人。
好不容易建立的正妻业务可不能断了。
然此时惜红羽主动请缨站出来,芸娘虽受了她的小小人情,却也不给她好脸色,只“嗯”了一声,便带着人出了门。
到了鸭血粉丝汤的摊子前,芸娘正要点单子,那丫头却摇头嫌弃道:“我这辈子都不敢看血了,更莫说吃。”
她捂着嘴险些呕出来:“妹子你行行好,我们吃啥都莫吃血。我们姑娘肯定也同我一样。她从昨儿开始就没好好吃下过东西,我们还是正经买几碗面吃罢。”
她的话顿时令芸娘心间的不安又多了两成。
待到了一家面馆,芸娘点了六碗面条要打包带走,付了银子,见那掌柜忙着去下面条,周遭恰好没有其他人,这才向丫头打听班香楼出了何事。
可那丫头自被赵蕊儿呵斥后便再不透露班香楼的事,任芸娘同青竹如何央求也无济于事。
芸娘心急如焚,生怕她的担忧成了真,却要压下心头的焦急,面上一派轻松的调笑:“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就是此前那被老鸨子关押的姐儿出的事嘛……”
丫头眼珠子瞪大:“你知道你还问我?”
芸娘立时觉着自己的心仿似在油锅里煎,那心却不安份,在油锅里起起伏伏跳动,煎的四周都是油星子。
她喝了一口面汤,依然做出八卦的模样:“我此前只当老鸨是吓唬她逼她就范……我与她也做过几回买卖,瞧着她是个能挨打的,怎的短短这几日就……”
她再饮了一口面汤,摇头做遗憾状。
丫头跟着叹了口气:“此前她虽被关起来,可我听着她还好,龟公说她还能唱曲,瞧着一时半会死不了。我们姑娘原本想着等过几日妈妈心里气消了再求着把她放出来,好好劝她几日。等她想开了,筹备嫁妆安心‘出嫁’便可。可谁知这几日便听不到她的声响……昨日请了衙门的仵作来,也叹息她那是铁了心要寻死——头骨都撞凹了进去,满墙的血啊!”
丫头打了个冷战,芸娘的面色也一点点苍白了起来。
她想再喝一口面汤,手抖的无论如何端不住碗,那若无其事的神情再也装不出来。
那个叫吕文才的书生没去赎人吗?还是说老鸨子不同意?
不,老鸨不会不同意。
她知道班香楼的规矩里有一条说的是:
但凡有人要赎妓子,若同时也有其他人出同样的银两,妓子便可自行决定“出嫁”给谁。哪怕同时没其他人站出来赎人,妓子自己出同样的银两,也能优先为自己赎身。
她想要再问,可她却不能开口。她得死死咬着嘴唇才能将已经溢到眼眶的眼泪逼回去。
“这几日没有什么书生来为她赎身吗?”青竹终于听懂了两人说的是谁,问出了芸娘也想问的问题。
丫头茫然的摇摇头。
这时面已煮好,掌柜将面端上桌,六碗面分别用三个红漆盘盛了。因着芸娘是熟客,掌柜又额外为每碗面配了一小碗菜汤,其上漂着几片碧绿葱花,瞧着分外可口。
然芸娘同青竹已经没了胃口,浑浑噩噩回了内秀阁,等着其余几人将面条当了午饭吃过,同丫头一起给面摊送红漆盘时才想起来相问:“那她埋在了何处?”
丫头想了半响才反应过来芸娘续的是先前的话题,耸了耸肩:“不晓得。不过曾听人说,多年前有个姐儿身死,是被丢到了乱葬岗上去的。”
青竹讶然:“班香楼不是对姐儿最好的青楼吗?怎的不掩埋?”
那丫头年龄不大却看的通透:“人活着时有各种利益牵绊,便是打一只狗之前也要先瞧瞧它主子。可烟花女子如漂萍,没有祖宗家人的护佑,死便死了,谁还会为死人再花钱……再说这也是妈妈杀鸡给我们这些猴儿瞧呢!看谁以后敢不听话,路子就在这摆着呢!”
待几人还了盘子返回内秀阁,又过了几刻钟,今日画作的描绘部分已经结束。
芸娘心里记挂着事,借口相送赵蕊儿,同青竹一起钻进了去往班香楼的骡车。
已过了午休时间,原本这个时候的青楼多少有些妓子私下里抚琴、哼曲的声音。如若兴致来了,妓子们还会聚众打个马吊,气氛会越加热闹。
然而今日的班香楼却比平日更寂静。
就连守在角门处的龟公瞧见芸娘带人跟在赵蕊儿身后进了门,也不过是瞟了她一眼,便不再理会她。
换做平日,龟公多少要尝试讨要打赏银子的,少了他还要给白眼。
芸娘扒在媚眼妓子的窗外向里瞧,原本一片狼藉的房里已经清扫干净。
博古架上没有任何装饰品,墙上也没有一张画。便连床榻上的帐子和被褥也被拆走,只余孤零零的床板。
这世上关于一个双眼妩媚的女子的一切痕迹都已消失干净,不留一丝一毫。
青竹道:“阿姐,你说她会不会搬去了其他房间,昨日自尽之人的不是她?”
芸娘沉默,她站在院子里打量四周,守角门的龟公正蹲在一边门房里缩头探脑。
她摸摸挂在断臂上的袖袋。
自她受伤,袖袋里便不能装大块的银子,此时袖袋里除了几张银票,几颗碎银,余下的也不过是几锭不超过十两的银锭。
她的手捏住一颗碎银又松开,换成了一个一两的银锭,长吸一口气,径直向龟公走了过去。
安静的院里,一位已经不年轻的龟公被两位太过年轻的小姑娘左右围住,轮换着往他衣裳里塞银子……日常美梦终于成真,却来的万般不是时候。
“不能说,妈妈下了封口令,不能当众谈论此事……否则就要家法伺候!”龟公想起楼里妈妈秘而不宣的家法,虽则未曾见过,可结合这几日的事情,也令他惊的打了个冷战。
芸娘压低声道:“我们没有当众谈论啊,这不就我们三人吗?”
“三人还不够多?三个人能开个小戏班了!”龟公头摇的如棒槌,言辞干脆没有半分的松动。
芸娘一咬牙,立刻祭出了大杀器。
两个五两的银锭摆在她手心里,在龟公面前晃动。金秋日头下,芸娘手上的银锭被照的亮白,仿似比班香楼里皮子最嫩的姐儿还诱人一分。
“说了这十两都是你的,立刻兑现!我出去决不同旁人说,不出卖你!”芸娘在他耳边低语。
龟公面上那原本称得上坚毅的面具哗啦裂开条缝。
银子他月月见,有姐儿的恩客见他伶俐一次性给他打赏十两银子的情况不是没有……可人什么时候嫌钱多过?
他吞了口口水,面具的缝隙越来越大。
不就是死了个妓子的事嘛!
这明明是她撞墙自尽,妈妈专程请了衙门的仵作来验过,仵作还留了文书。
当时他在现场,亲眼见那文书上写着“自尽而亡,与他人无干”几个字。
他极其伶俐的一伸手,芸娘的手心里那亮白的银光一闪,两个银锭已经进了龟公的袖袋。
“她前几日精神还极好,我去杂物间取东西经过关她的屋子时,她还极得意的说等她出去她就是堂堂正正的人,以后还可能是官夫人……我笑她痴心妄想……昨儿发现时她已撞了墙……果然是痴心妄想啊!”
“她死就死吧,没留下一两银子。也不知她当姐儿这些年攒下的银子都被送去了哪里……连棺材钱都不给自己留,这女人可真狠。”
“你若早几日来找她还行,现下她的身子都被扔去了乱葬岗……”龟公的身子一颤,喉咙里咯吱几声。
昨日他按照老鸨子的指使用席子卷了那尸体背去乱葬岗上,种种恐怖令人做呕的景象仿佛历历在目。
他不敢再去回忆,一把将衣袖从芸娘手中抽出,开始赶人:“快走快走,爷没工夫和你们费口舌……”
芸娘立刻拿出一锭银子哀求他去将尸身背出来。
好好安葬,就能减少她的内疚,让她心安吗?
然而此次的银子再未发挥作用,龟公一边打着冷战一边将她俩赶出了角门。瞧她拍门的动静太大,龟公才咬着后槽牙将脑袋探出去,留下了恶狠狠的几个字:
“去河边找背尸人!”
骡车哒哒往秦淮河畔疾驰而去。
车厢里的两位姑娘扒着车窗往街边上茫然的往街边上瞧着。
抱着熟睡孩童在街边行走的妇人、扛着米袋子往家赶的汉子、在摆摊卖菜的老妪……营营众生都在认真而坚定的顺着既定的人生往前走。
想要半途退出的人太少太少。
此时芸娘坐在骡车里,小手紧紧捏着车窗的窗棱,不发一言。
“阿姐,你说我们日日去催促那书生,她会不会就不会死?”
青竹同她想的一样。
如若当初她日日都去堵那书生,说不定事情是另外一番景象。
然而谁又能提前知道那许多“如若”与“说不定”呢?
骡车到了秦淮河边。
河水乌青,阴风阵阵。
这是秦淮河的下游,这个河段芸娘从未来过。
没有花坊会驶到这处来。
所有的繁华背后都是一团狼藉。秦淮河中上游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销金窟,下游却满是盘旋在河面上的旧陋平船。
船上没有帆,却有网。
船上的不是渔民,网子捕捞的不是鱼。
然而他们对从河里所捞之物的称呼同芸娘对恩客的称呼没有什么不同。
都被称为“鱼”。
芸娘将为妓子买胸衣的恩客戏称为“大鱼”、“小鱼”。
船上人将他们网上的尸体称为“鲜鱼”、“烂鱼”。
“鲜鱼”是刚刚落水没多久就被捞上来的尸体,那时尸身还没被鱼啃咬多少,尸体也还没发胀,是最“值钱”的时候。
“烂鱼”则是指已经在河里不知泡了多久,已经被鱼啃咬的尸骨不全、发胀到出现“巨人观”的尸体。到了这种程度,如若没有异于常人的特征,就连亲人也无法辨认,往往是“疑似亲人”拿出微薄银两将尸身赎走,顺便让船上人背着尸体送进巨大的棺材里。
龟公让芸娘来找的便是“捞尸人”,也可称做“背尸人”。
然背尸的事情不是所有捞尸人都愿意做。
年轻的捞尸人力气大动作快,抢占“鲜鱼”时具有很大的优势。
年老的捞尸人抢不过年轻人,剩下的多是“烂鱼”。
“烂鱼”赚不了多少银子,捞尸人就得加上背尸的活。
时值午时,正是阳气最盛时。
各个船上的捞尸人开始了一天中的例常活计,捞尸。
极宽的河面上四散着船只,年轻的捞尸身着专业水衣,有些人在船上投网,有些人潜入水中搜寻,将原本勉强能称得上清澈的河水倒腾的淤泥翻滚。
人刚被淹死时是沉在水里的,到尸体开始腐烂发胀时从会从水底浮上来。
他们不能给尸体腐烂的时间。待尸体自己浮上来,往往也成了不值钱的“烂鱼”。
捞尸人忙乎的时候,没有人会搭理两个不起眼的小姑娘。
两人从最近处一路问过去,都受到年轻捞尸人的冷眼。
直到遇上一艘简陋的仿佛要散开的小船,船上一个老苍头靠在舱里晒太阳,听了芸娘的问话,才懒洋洋的问道:“在哪里?那烂鱼已经捞出来了吗?”
芸娘怔忪间,只听青竹惊叫一声,下一刻便一头扎到她的怀里,只将手臂后伸着指向那破船:“死人!”
乌青河水里,什么物件在船尾不远处,随着缓缓流动的河水沉沉浮浮。
老头见眼尖的小姑娘被吓的惊叫,不慌不忙走到船尾,拿起一旁的纤长竹竿啪的拄在那“物件”上:“藏下去些,要是吓跑了我的主顾,以后你家人来寻你,我可不背你进棺材!”
然而那“烂鱼”在老头转过身子时便又浮在了河面上,仿似极有兴趣倾听芸娘之事。
芸娘将手抚在青竹背上,轻轻道:“别怕,他们都是可怜人……不会害人。”
她自己虽这般说着,然她的眼睛也不敢再瞟向船尾,只转了个瞧不见那“烂鱼”的方向,继续将她的委托道出。
她需要背尸人所做的便是去乱葬岗将那妓子的尸身找到并背出来放进棺材,其余的便不劳烦背尸人操心。
这样的活计十分简单,老头接的很顺心。
眼前这个小姑娘银子给的也很干脆,他提出了二十两,原本是留着讨价还价的空间,可小姑娘并未讲价。
他极少遇到这般好说话的主顾,故而给芸娘的交代也很用心:“明日午时三刻,阳气最盛时干活。让你家大人来,抬着棺材,拿块白布,再带两根红丝线……”
芸娘自然不能找所谓的大人。她阿娘、柳香君或是赵蕊儿都不适合。
这是她给媚眼妓子的交代,该由她来完成。
且,她的内里不就是大人吗?两世加起来她已经是三十几岁的成熟女人。
老头对她不想让大人出面的顾虑并无惊讶。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哪家没有龃龉之事。
他将需要大人出面的要求改为:需要一个十岁以上的童男子出面。
“一定得是童男子!那乱葬岗上的可都不是善始善终的主儿……”
从秦淮河下游离开,芸娘开始考虑童男子的人选。
按老头的话,十岁以下的孩童三魂七魄还未长成,去了乱葬岗很容易就被孤魂野鬼挤占了身体。
石伢是不行的,虽然他是百分百的童男子,可他才七岁,离十岁还很远。
减去石伢,她所熟悉的仅剩一个十岁以上的童男子,就只有罗家大公子。
罗玉。
罗玉能不能同意帮芸娘这个有些风险的忙,芸娘不敢肯定。
然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已没有其他人选。
当然那些与她半熟不熟的年轻男子,她并不是不认识。
譬如曾经对她心怀不轨而反被她哄骗着穿上肚兜在秦淮河畔耍猴戏的王小大。
这位苦主后来也曾与她相遇过几回。
回过味来的少年十分明智的放弃给自己找回场子的机会,只是自此瞧见她,先会壮着胆子远远向她吐口浓痰,然后在她还没追到他面前时逃之夭夭,不给她提供斗智的机会。
且,那位十五岁的弱不禁风的少年,是不是童男子还是两说。
芸娘再次将目标人选聚焦在罗玉上。
就像她打算的那样,她不能赶鸭子上架,她得先去问问罗玉,征求他的意见。
这就是此时最困扰她的问题。
罗玉家在哪里,她是不知道的。
此前他家还没搬到江宁时,她知道但凡他在江宁出现,必定住在他姑母王夫人家。
然罗家举家迁到了江宁,罗玉断没有再在王家住下去的道理。
究竟去哪里找罗玉,这令她十分迷茫。
固然也有几个地方,她可以去试试守株待兔。
比如江宁最大的苗木市场。
或者收丝线的作坊。
甚至是卖果子的市场,罗玉说不定也有兴趣在那里租一处铺子,通过让世人试吃他最新培育的果子来满足他的成就感。
当然她也可以回去古水巷。以罗玉对她莫名其妙的亲近感,没几日她就能在家门口等到他。
然而这些都需要时间。少则两三日,多则数日。
乱葬岗上的妓子等不得。
温暖的秋日会让她的身体加速腐烂,最终与那背尸人船尾吊着的尸身没什么两样。
芸娘想让她体面的走。
这时候青竹给了她灵感:“我们去问问惜红羽?她的事情还没东窗事发时,说不定跟着王夫人去过罗家的新宅子。”
疾驰的骡车立刻调了头,往内秀阁的方向而去。
内秀阁一如往常的安静。
在这安静中又夹杂着妇人的窃窃私语。
一连好些日子未曾露面的柳香君与惜红羽对坐,压低着声音说着什么。
她两眼通红,面色十分憔悴,仿似经了一场劳心劳力的大罪。
换做是平日,芸娘定要细问几句,免的柳香君吃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亏,她要想法子帮她找回场子。
然而此时她顾不上这些。
她对着惜红羽直奔主题。
她明白求人的立场,此时不是她拿架子的时候,自然她的态度就好上了很多。
她脸上自然浮上了些许微笑,细声细气的问道:“惜姐姐,罗玉家的新宅子在何处,你可知晓?”
最早接她话茬的不是惜红羽。
柳香君一抹泪珠子,机敏的戳中了事情的关键:“你……你同意惜红羽在这长住了?”
言下之意是:你求人问话,总得给别人些好处啊!你给了吗?
芸娘咬紧了后槽牙,声音低沉的逼出来几个字:“没!问!你!”
柳香君立刻转了头,看向惜红羽:“她同意你长住这里了?”
惜红羽向柳香君投去一个苦笑,转脸向芸娘道:“葫芦街,青铜巷,只有两户人家。装扮的朴素些的就是罗家。”
芸娘立刻撩了裙摆同青竹奔出了房门。
柳香君从后追来,方才的委顿早已不见,素日的泼辣已然恢复过来,拉长了声音大喊:“姓李的——你究竟同不同意让惜红羽长住——?”
芸娘停住步子,狠狠的回头瞪向她,咬牙切齿道:“姓柳的,你信不信我炒你鱿鱼?”
柳香君忽的一愣:怎的话题突然扯到了吃上?
“好啊,”她怔怔回应:“多放辣,别放香菜!”
……
罗玉家的宅子极好找。
葫芦街是江宁府的大街,因在前朝出过宰相而十分有名。葫芦街中间有一棵几百年的香樟树,其上常年挂满了学子们的祈福香袋,希望有一日自己也能一鸣惊人,同那宰相一般出人头地,立于人前。
此前苏陌白来苏宁游学时,李阿婆就曾带他来过此处祈福。
青铜巷正好端对着这香樟树。
巷子极宽,并排走两列马车不成问题。里面有一前一后两座宅子。
前面的富贵人家正是宰相的老宅,现下是其后人住在里面。为了不损先人威仪,宅子每隔几年便要修葺一回,维护的相当尽心。
后面那座宅子当然比古水巷李家的宅子不知好了多少,可在前头那宅子的对比下,便显的破旧。
极其破旧。
青竹指着墙头上长的旺盛的杂草,惊诧道:“不是说罗家极有钱吗?怎的住这样的宅子?阿姐,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地址自然没错,除非是惜红羽对芸娘心生愤懑,故意说了错误的地址来捉弄她。
可眼前这处宅子,只从外面瞧去,砖墙墙头上除了久未清理的杂草,还有肉眼可见的鸟粪……
这同荒宅也没甚差别啊!
门匾倒是簇新,其上规规整整的写了两个芸娘瞧不懂的大字,击破了“荒宅”的嫌疑。
两人正自彷徨间,那宅子边上的角门吱呀一响,出来一个衣着简陋、背着藤筐的中年汉子。
青竹忙忙上前恭敬问道:“阿叔,此处可是罗府?”
汉子点头。
青竹同芸娘双双松口气。
芸娘问道:“阿叔可否向大少爷罗玉通秉一声,就说有人找他。”
那汉子突然探头铿锵有力喊了句什么,足足惊的芸娘和青竹抖了两抖。
只听得大门方向传来声响,不多时便过来一位衣着简陋的五旬老汉。
老汉蹲在台阶上笑眯眯问道:“两位姑娘找我家大少爷?”
两人齐齐点头。
老汉却并不进去通秉,依然笑眯眯问道:“你同我家少爷是何关系啊?”
芸娘想了想,给了个十分稳妥的答案:“友人。”
老汉点了点头,闪身不见了。
芸娘连忙向身边拎筐的汉子道了谢,同青竹绕到大门前等候。
未过多久便听到大门里传来跑动的脚步声,紧接着大门开了条缝,罗玉又黑又圆的脑袋瓜从中探出,惊喜的叫了声:“芸妹妹?!”
他从门里奔出来,握着芸娘的手连声道:“我就想着我在江宁认识人少,说不定就是你,未曾想真的是你!你是要来同我住着养蚕吗?”
他立刻打量了芸娘同青竹周身。
没有包袱行李,不是要来住的模样。
他内心一失望,不由的耷拉了脑袋。然而只须臾间他又恢复了兴致,拉了芸娘要往宅子里去:“走,我带你们去吃果子!”
芸娘忙忙将手缩回来。
她自然不敢同他进去。
一个是时间不允许。她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进去就得将各位长辈都问候过,就那么走一圈,只怕少说也要半个时辰。
二个是她并未准备什么礼当,第一次上别家门总得懂礼,免得被人议论“没有教养”,让她阿娘担了罪名。
第三,她没有脸进去。
她遇见罗夫人该怎么说?
“婶子,我借你家玉哥儿的童男身子一用,去给一具女尸叫魂……”
她估计她立刻就会被打出来。
此时罗玉正扑闪着眼睛一脸纯良的望着她。
她心虚的躲开他的眼睛,低声道:“玉哥哥,我来……”
一声“玉哥哥”出口,她这一整日的百般情绪涌上心头,眼泪扑簌而下,余下的话不由的就哽咽在喉,多一个字也说不出。
罗玉何时见过芸娘这般脆弱过。
便是她手臂断了去接骨,疼的哭嚎连天时也不忘了拿砚台去砸那老郎中。
他虽然长于摆弄苗木、弱于知晓人性,可他对她的性子也隐约有些数:她是个不吃亏、不手软、不求人的硬骨头。
心中有一股陌生的情愫滋生,他立刻笨拙的用袖子帮她擦去眼泪,拿出哄他亲妹子的话语安抚她:“阿妹不哭,阿哥买糖给你吃……”
粗糙的布料刮蹭着她的脸,她这才发现他的衣着也同他家下人一般简朴,周身粗布衣衫不见一片绸布,衣衫上也无刺绣,实在是同他家宅子十分相配啊!
芸娘此时喉间哽的厉害,只得转头瞧着青竹。
青竹立刻接下了这大任,张口问道:“你……你可是童男子?”
芸娘的身子一滞。
这还用问,罗玉才十二岁啊!
青竹便同她咬耳朵:“班香楼每年都有十一二岁的男娃来送银子呢……”
这……罗玉不像是那般人罢?
姐妹两齐齐向罗玉瞧去。
罗玉怔忪了半响,悄悄问:“什么是‘童男子’?”
什么是童男子?
这是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词,芸娘觉着要把这个词讲清楚实在有些棘手。
然而这些在青竹这里都不是问题。
她问他:“你可同女人……困过觉?”
罗玉往那久远的记忆思忖了一番,十分干脆的点头:“有过!”
“啊?”两位姑娘同时惊呆。
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罗玉不自觉的红了脸,连忙解释:“是我小时候,家里穷房子少,我同阿娘阿爹一个土炕……后来我四五岁后就没有过啦!”
原来如此。两姐妹放了心。
青竹又续问:“你,可曾进过青楼、妓院、私窠子?”
经过了上个问题,罗玉就十分谨慎。
他立刻摇头,强调道:“没去,没上去,就只在楼下站了站。”
嗯?两姐妹又朝他望过去。
他紧张的在衣襟上擦了手汗,哆哆嗦嗦道:“就是……你们去青楼送……送小衣裳,我在楼下等你们……”
哦。下一题。
“你可有通房丫头?”
我天,又是一个他听不懂的问题,他瞟了一眼芸娘,战战兢兢问道:“什么是通房丫头?”
青竹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你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你连通房都不知道?我不信。”
罗玉:妹妹你别搞我啊,我真不知啊!
青竹便换了个问法:“伺候你的下人里可有丫头?”
罗玉这回觉着安全了,他的脑袋摇的如拨浪鼓:“没有,全是男人,一个女人没有!”
“唔……”青竹点了点头,终于问到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可曾令女人发过胖?”
这是个什么问题?这回连芸娘也听不懂了。
青竹又过去同芸娘咬耳朵:“就是惜红羽……她就胖成了那样。”
童稚未泯的小女孩因着在青楼里待过几年,在对男女之事的了解上是一种又熟悉又糊涂的状态。
然罗玉却听得懂她的话,他大力一摆手:“没有!”
“吁……”芸娘对青竹能将“童男子”的事情打听清楚十分佩服。
芸娘赞赏的眼神令青竹成就感十足,她欢脱的开始了下一个问题:“罗玉,你怕死人吗?”
……
骡车往城郊驶去。
坐车的依然是芸娘同青竹,赶车的却是十二岁的罗玉。
罗玉的那匹“绿豆”果然性子温凉,不急不躁的奔驰着,芸娘同青竹坐在车厢里半点不觉着颠簸。
在黄昏来临之前,骡车终于停到了一处棺材铺面前。
这是一处生意萧条的铺子。
纸人纸马将铺子塞的极满,便连原本的窗户处也挂了纸活,令铺子里阴森十足。
按罗玉的建议,棺材本是事主家提前好几年就定制的,临时买棺材不是件容易事,通常会遇到狮子大开口之人。而城郊的铺子生意都不会太好,说不定会有存货。
而恰巧他们要去的那间铺子的掌柜早几年就在罗家拿木料,偶尔罗玉跟着阿爹来江宁,也同这铺子的掌柜打过几个照面。
熟人同熟人做生意,即便会敲竹杠,但也不至于敲的太离谱。
此时外间天色渐暗,不知何处传来夜枭的叫声,映衬的这只有纸人、没有活人的铺子越加阴森。
两位小姑娘今日一整天围着死人打转,到了此刻,多少也开始心生惧怕。
罗玉两只手各拉一个姑娘的手,口中安慰道:“别怕,这些都是假人……”
青竹这时想起她坚守的信条“不同与阿姐有关系的男人有关系”,一边后悔她不久之前同罗玉搭了那许多话,一边将罗玉的手甩开,闪身到芸娘身旁,不能去拉她伤了的那只手,只将她衣角牵在手中壮胆。
芸娘松开罗玉的手,回身牵着青竹,给她一个安抚的笑意,重复着罗玉方才的话:“别怕,都是假人……”
“我不是活人?”一声有气无力的鬼魅之声在几人耳边炸响,随之眼前那站着的纸人纸马仿似活了一般纷纷乱动。
几个娃儿惊叫一声慌不择路往门外逃,一直跑到骡车前,摸着“绿豆”温热的颈子,方觉得回到了阳间。
青竹惊魂未定之际还不忘记挑罗玉的刺:“你不是说,你不怕死人吗?”
罗玉黑脸一红,支支吾吾道:“我是不怕死人,我只怕鬼……”
这时那乌噔噔的铺门里探出颗圆溜溜脑袋,脑袋上一张大嘴一开一合:“罗公子你跑什么?快帮帮我……”
几人战战兢兢围上前细瞧才发觉,这人是活人。
不但是活人,还是个极胖的活人。
他此时正被纸人纸马绊住了脚,只钻出个身子,腿脚却出不来。
这人便是铺子掌柜兼匠人。白日他坐在铺子里扎纸人、纸马、纸房子,扎的极快极是顺手,不知不觉就将自己困到了纸活堆里。
他要出来原本不难,踩着那些纸人纸马出去便可,可那样所经之处的纸活就要被踩坏。
他舍不得本钱受损,想着有主顾上门时帮着将纸活挪开,他自然就能出去。
然而这日的生意极其冷清,他生生坐在纸活堆里空着肚皮等了一整日也无人上门,一直等到了现在。
几个娃儿合力将纸活搬开,那匠人得了自由,捧着方才他钻出脑袋呼喊时压坏的纸人唉声叹气道:“你们跑什么,瞧我这损失可大咯!”
铺子后院,摆放着几个新新旧旧的棺材。
匠人只招呼他们随意看,就将一张大脸埋进一个大盆里,不到一刻钟,一整盆白饭便被吃的干净。
匠人满足的打着饱嗝过来,瞧着几个娃儿:“谁要买棺材?瞧好没?”
芸娘几人都不懂挑选棺材。
其中罗玉对木料略略认识一些,可其经验也都局限在种植行业。
譬如哪种木料适合刨成木头渣子做底肥,哪种适合在其上种蘑菇,这些他是十分精通的。
可超出了他的本行,他的神情也同那一对小姐妹一般迷茫。
匠人嘿嘿一笑,青竹立刻清脆问道:“你笑什么?你可是觉着我们不懂,就能大大敲我们一笔竹杠?”
匠人忙忙摆手:“怎会怎会,我诓谁也不能诓到玉哥儿头上!”
青竹听罢阴惨惨一笑,低声道:“你诓了我们也没关系……我们要掩埋的那人死状极惨,临死前身上穿着大红衣裙……待明日下葬时我便烧香点纸告诉她,如果这棺材她睡的不舒服,便让她来找你……”
她对着匠人低声一笑,远处适时的传来夜枭惨然的叫声,众人不禁齐齐打了个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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