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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匠人虽日日同棺材死人打交道,却不愿触霉头,立刻指了几个簇新的棺材道:“这几个,最便宜的二十两,最贵的五十两,保证睡的舒服!”

芸娘往那几个棺材上一一瞧过去。

夕阳余晖照射在排列整齐的棺材上,桐油刷的薄而清亮,露出木料原始的纹理。

每个瞧着都差不多。

芸娘指了最贵的那个:“三十两!”

匠人一张胖乎乎的脸庞立刻皱成一团:“小姑娘,哪里有你那般讲价的?若是你自己的买卖,你愿意一下子被人砍去一半?你心不疼的流血?”

芸娘想一想,她的胸衣生意可不就是她自己在随时砍价?一百两卖,十两也卖啊!

她摇头道:“不心疼,特别不心疼。多卖几个就回来了呢!”

那匠人死活不同意,在芸娘同青竹的围剿下,终于以三十二两银成交。

棺材要放到第二日再来取。临走前青竹警告道:“要是敢换了货,你晚上别想好睡!”

匠人哭丧着脸将几人送上骡车,依然在计较他折了本,他久久向远去的骡车扬声呼喊:“再来照顾我生意啊——”

直到那骡车转了弯,他的嘴角才翘了起来:“还好能赚十两……”

第二日的天色有些阴沉,日头晃晃悠悠,一会在薄云里,一会在厚云里。

李阿婆同李氏去早市上买了鸡鸭,要重新做风鸡风鸭。

因着回来的路上耽误了些时间,到家时已来不及做早饭,只将沿途买的卤鹅取出来,让两个娃儿果腹。

这般的日子,芸娘吃不下肉。事实上自昨儿回来,她同青竹就不敢吃肉。

任谁在捞尸人那里瞧见“烂鱼”,又去了棺材铺子,还能有那胃口啊。

芸娘拉了青竹在街边小摊上吃了早饭,又为阿娘、阿婆带回了包子馒头。

青竹此时为芸娘不带她去而闷闷不乐。

芸娘耐心劝她:“你年纪小,去了被吓到该如何是好?”

青竹憋着嘴道:“阿姐只比我大了月余,你只剩一只手……要是伤着怎么办?我去了还能替你跑腿,能讲价,能吓人……”

昨日她装腔作势吓唬棺材铺掌柜之事就做的极好,得了芸娘大大的称赞。可见她不是吃白饭的,她能帮上忙呢。

芸娘摸摸青竹的脑袋瓜:“我们两个都去了,谁看顾生意呢?今日还要你去瞧瞧给罗玉他阿娘的胸衣做好没呢。”

罗夫人点名要的四季花图案李氏已经绣好,还绣了其他花样的。前几日送去帮工处做最后的缝合,那帮工因家中杀鸡弄伤了手,巧的是另一同工种的女工要去给女儿伺候月子,缝合环节就耽搁了下来。

青竹见自己竟承担了这般重要的活计,一时斗志昂扬,决计不能辜负阿姐的信任。

芸娘将青竹送回家里,便在巷子口等罗玉。

昨日说好他驾车来接她,时已至辰时,比他说的晚了些。

她心中一时担忧他阿娘不放他出来,一时又生怕他小小少年赶骡车一时有个好歹——他那匹“绿豆”性子再好也还是畜生啊,难保不会有发狂的时候。

她等的正心焦时,隔了几步远的打铁铺子“哗啦”一声门响,刘铁匠探出头,鬼鬼祟祟喊了一声:“芸娘……”

芸娘转头瞧过去,内心冷笑两声,揶揄道:“阿叔真是好兴致,躲人躲到一连十几天不敢做买卖……”

刘铁匠一脸的窘迫,瞟了她两眼,深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道:“我前些日子就把话说明白了。我这不是怕死灰复燃……再多避避也好。”

芸娘被他逗的噗呲一笑,又立刻绷了脸道:“那你同我说这些有何用,你去同我阿娘说啊!”

她一句话说出立刻后悔。

她阿娘心软,指不定就信了他的话。再说这还八字不见一撇,没的让她阿娘背上名声。

她立刻道:“你去问问我阿婆啊!”

刘铁匠脑袋一耷拉:“问过了,你阿婆说这事由你做主,让我来问你……”

她对阿婆的安排十分满意。未曾想她竟错看了阿婆,原本她以为阿婆会倒戈呢。

远处跑来一辆骡车,骡子身高腿长,须臾间就到了芸娘面前。

罗玉从车厢里探出身子:“芸妹妹,快上来!”

芸娘靠过去瞧。这骡车可比此前罗玉自己驾的那辆大的多,又宽又长,而拉车的骡子也不是绿豆,比绿豆精壮的多。

骡子瞧有人靠近,便重重打了个响鼻,瞧着脾气不大好。

坐在车辕上的车夫是个十六七岁的青年,黑黑壮壮,表情倒是十分温和。他见骡子喷气吓人,便使了鞭子轻轻在骡背上抽了一鞭,又朝芸娘腼腆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芸娘绕到车尾,刚要爬上车,又想起刘铁匠。

转头去看,刘铁匠正巴巴的瞧着她。

她一时又觉着,此人不过是太过朴实不会对旁人直接说个不字,才会让厚脸皮的人吃定了他。

她向他一挥手:“回去吧,等我回来再说……”

随着骡车跑动,刘铁匠又无精打采耷拉了脑袋,关了铁匠铺子,回古水巷的宅子了。

车子一路往棺材铺子的方向而去。

芸娘上下打量罗玉并未有何损伤,方松了了一口气,将声音压的极低道:“我以为婶子不放你出来呢!”

罗玉被她做贼一般的模样逗的一笑,道:“你不用担心。赶车的是我的小厮,叫‘香椿’,嘴严的很,不会透露你我之事。”

她这才放下心来。

去城郊的途中有一排成衣铺子,其中有位掌柜会做买卖,请了几位年轻媳妇看铺子,身上穿的便是自家卖的衣裳。青春的身段为裁剪普通的衣裳添了灵魂,生意就比旁的铺子好上一些。

芸娘心中一动,急急拍了拍厢壁,香椿将缰绳一拉,骡车就停在了路边。

她跳下车往那成衣铺子而去,罗玉并不问她缘由,只不声不响跟在她身后。

还未到午时,铺子里已经有了几位主顾。几位媳妇子换着花儿招呼来客,热情的仿似这是自家买卖。

芸娘这位衣着朴素的小主顾被自然忽视,然而罗玉却受到了重视。

今日罗玉的装扮已与他的家世相配,绸布袍子翠玉簪,腰间还挂着一只价值不菲的圆环状压步玉阙,是精心打扮过的模样。

只怕在媳妇子们眼中,此时的罗玉也是一只“大鱼”吧。

接待罗玉的年轻媳妇子笑问:“小公子,你这是给……”

她的眼珠子往芸娘身上一撇,口中续道:“给丫头子买衣裳?我们这处小娃儿的衣裳不多,可娃儿窜的快,没几日就长成人了呢!提前多买几件预备着没有错!”

罗玉听着她们将芸娘当成了丫头,眉头一蹙,正要分辨,芸娘已经指着另一个媳妇身上的衣裳问道:“这件还有吗?”

那个媳妇立刻点头:“有的有的。”转身就取了一套同样的襦衣和八福裙过来。

芸娘一边回忆一边打量着这身衣裳。

记忆中那妓子也有一身类似的衣裳。许是妓子十分喜欢,常常穿着那身到处晃荡,光芸娘见着的就有好几回。

实则在芸娘眼中,妓子那样的装扮太过流俗了些。

她眼睛生的好,将一张脸所有的光彩都抢夺了去。她的性子却孤傲,未接客时,一张脸要么面无表情,要么是带着淡淡嘲讽意味的笑。

芸娘数次见了她都要叹息,像她那般颜色,就适合打扮的清淡些,突出媚眼的光华。

然而她每回都冷笑一声:“老娘喜欢!”

芸娘付了银子,又在隔壁铺子买了双与之相配的绣鞋,才同罗玉上了骡车。

几人赶到棺材铺子时,棺材铺子正开了门。

掌柜才用青盐洁了牙,还未来的及拭面。见昨日主顾要抬了那棺材走,只将就用指尖抠了眼角挂着的两团硕大眼屎,便忙忙上前帮着将棺材抬到骡车上。

芸娘现在知道罗玉今日为何专门换了这辆新骡车来。

棺材虽是用来装人尸,但家眷牵挂逝者,难免会往里面放置一些陪葬物,再加上锯末等必备之物,棺材里留给逝者的空间就不多了。

如果逝者体型大,例如那背尸人所说的“烂鱼”,身体膨胀了好几圈。棺材的内空还得将这些因素考虑进去。

故而想装进一个棺材,还非得一辆大骡车不可。

掌柜的赚了芸娘的钱,自然为芸娘考虑的细致。

棺材里放了避免虫子啃咬尸体的锯末、买通小鬼的压舌玉、剪好的黄裱纸,甚至连尸体要枕的枕头、盖的被单都放置在里面。

掌柜见芸娘诧异的瞧他,胖乎乎的脸上浮上得意神色:“跟我做买卖不亏着你,多少也要卖一卖罗家少爷的面子。”

罗玉兴高采烈朝那掌柜挥手:“以后买木材我让阿爹给你便宜!”

乱葬岗在江宁府东门之后再十里。

传言那是个三不管的地界,就连乞丐或穷人也不往那处去。

因着人迹罕至,官府也极少在这处花银子,道路长年失修,车行其上一路颠簸。

车厢里的棺材板要人入殓后再钉死,经过这么一路颠簸,棺材板盖不住,频频滑落下来,连带的棺材里放的锯末也被震颤出来。

芸娘同罗玉两人扶不住,只得双双坐在棺材板上方勉强将棺材压稳。

车窗外的景象渐渐萧瑟,直到远远地平线上出现一座山峰,山脚下隐约有个大土包,传说中的乱葬岗终于到了。

苍老的背尸人已经等在了路旁。

离开了船,他的身子越加弓的厉害,那模样倒像是背上随时背着重物一般。

几人合力将棺材抬下,老头一掐指,道:“生辰八字。”

“谁的?”

老头:“自然是那条‘鱼’的啊!”

芸娘摇了摇头:“不清楚……”

老头:“姓名?”

芸娘又是一愣,又是一摇头:“不清楚……”

她觉着很羞愧。

她从未想起要过问妓子的姓名,在她的潜意识里她没想着和她做朋友。大家认识银票就好,又何必要知道彼此姓名。

那时她没想到有一日她会给妓子收尸。

此时回去找人问她的姓名已经来不及,日头虽被乌云遮挡,可从依然有些灼眼的云层来看,午时三刻即将来到。

那时,阳气最盛,阴气即时消散,妓子的尸身和魂魄将随着背尸人的仪式而被找寻、被召唤。

老头皱着眉头斥责她:“胡闹!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背尸?这事可是马虎不得。”

芸娘心里一慌,忽的又想,妓子既然以死明志,无论是她不愿意“出嫁”,还是她悔悟错信了书生,她来世必定不愿重蹈覆辙。她死的那一刻就是她的来生!

芸娘心下有了打算,转头去问罗玉:“玉哥哥,你所遇见的树子里,哪种是最好的?”

罗玉虽不知她这个“好”是何意,却也开口道:“我最喜的是榕树,可食用、药用,种在园子里还可遮风挡雨。”

芸娘点点头,十分认真对老头道:“她名唤药蓉,她再不以色侍人,她的生辰正好是前日亥时……”

老头继续掐一掐手指,算出个搁棺材的方位,几人便将棺材共同抬到合适的方位。

时辰还差一刻,老头从后腰的挂袋里掏出一串炮仗,从棺材里抓一把纸钱,向芸娘要了卷尸体的白粗布和红丝线,开始分配人手。

“小姑娘站远些,等我将‘鱼’背出来喊你再过来。”

“小伢子站在棺材前头,等炮仗响完就开始喊‘药蓉,回家找亲娘;药蓉,亲娘为你熬汤’一直到‘鱼’进了棺材才能停。”

两人将老头的嘱咐在心里默念一番,纷纷点头。

老头向芸娘问了要背的“鱼”的特征,将长相、衣着等问的清楚,芸娘将昨日她从龟公处听来的情形极为细致的讲给老头听。

老汉点点头:“死的那般惨烈,应该不会认错了!”

渐渐的起了风,眼前那大土包上被风吹的浊气四溢,浓烈的腐烂味扑鼻而来。

老头长叹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一把将地上的红丝线、白布、炮仗抓起来塞进后腰的麻布口袋里,长喊一声:“干活!”

老头一步步进了土包包,齐腰高的杂草渐渐将他的身子掩住看不真切。

芸娘虽站的远,双眼却紧紧盯着老头隐去的方向。她的心慌的仿佛要跳出胸膛,既期盼那老头背着人出来,又有些惧怕看到那般场景。

没过多久,土包背后隐隐升起一股黑烟。黑烟刚刚高过杂草,便被风吹散,到了芸娘这处时,只留下一股纸钱燃烧的气味。

纸钱气味散尽,急躁的鞭炮声传来,听在人耳中,只觉的苍凉。

鞭炮声没持续多久就尽了,土包那边传来老头长长的一声:“走——”

站在棺材旁的罗玉立刻高喊道:

“药蓉——回家找亲娘——”

“药蓉——亲娘为你熬汤——”

随着他的声声呼唤,老头弓着背从土包后稳稳、慢慢的走了出来。

他的背上是一具被白布裹着的尸体。因着包的不严实,有带着泥土的乌发从白布里散出来,垂挂在老头肩上。

“药蓉——回家找亲娘——”

“药蓉——亲娘为你熬汤——”

风吹的更猛烈,罗玉的呼喊声被风吹的七零八落,听起来恍如隔世……

老头渐渐喘起来。

他的步子迈的越来越大,当下了土包时,他抬头高喝一声:“妮子,过去!”

芸娘不等老头唤她,早已站到了棺材边上。

老头一步步过来,待到了棺材边上,忽的停下,将背上的尸体转过来打横抱在怀里,对芸娘道:“瞧瞧是不是她?”

芸娘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面面。

她忙擦了眼泪,还没来得及去掀开白布,那白布却不其然的落下,一张蜡黄、额上破了大洞的女人的脸出现在芸娘面前。有蛆虫从洞里钻进,也有蛆虫从药蓉微微张开的嘴里爬出。

芸娘几乎立刻将脸埋在罗玉的胸膛,再也不敢多看一眼,只慌乱的点了点头。

罗玉一只手抚在她背上,口中还在不停的唤着:

“药蓉——回家找亲娘——”

“药蓉——亲娘为你熬汤——”

直到老头说了句“成了”,罗玉的唤声也停了,芸娘方抬起脑袋,壮着胆子向棺材里瞧去。

尸体放在棺材里,枕着枕头。

白布依然包着药蓉。这次包的严实,连此前散落在外的头发也被包了进去。

棺材铺的掌柜随棺赠送的薄被盖在了她身上。

芸娘这次想起来她买的衣裳。

她跑去骡车里取出来,那老头劝她:“别折腾了,身子都滑不留手了……放在棺材里当陪葬吧。”

她将衣裳和绣鞋放进棺材,瞧着被白布裹着的、安静躺在棺材里的药蓉,心里默默道:“去吧,别留恋这一世。你不再是以色侍人的烟花女子,你是药蓉……”

随着“盖棺”的喊声,棺材板被一下一下钉死在棺木上,宣告了一个人这一世的结束。

棺材依然被几人合力抬起放进了骡车。

然而下一站是哪里,芸娘的心里一片迷茫。

此前她没想过这么深。

她的计划在将药蓉从乱葬岗上找出来就结束了,那时她只想着不能让药蓉被当做物件一样的丢弃。

此时她瞧着疾驰骡车上颠簸的几乎压不住棺材板的巨大实木棺材,内心忽的焦躁起来。

去哪里?她总不能将一个装了尸体的棺材藏在内秀阁吧?!

……

常年栽树的山坡泥土松软。

锄头使力挖下去,翻出来的泥土还带着翻腾的地龙。

这已经是山坡的高处。罗玉选的这片地不容易积水,也不容易皴裂,目前看起来是最适合埋棺材的地方。

芸娘此时已经将被药蓉尸体惊吓到的恐惧遗忘到脑后,此时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情。

“玉哥哥,你阿爹阿娘真的不会发现?”

尽管罗玉此前已经向她保证过数遍,她的心里依然没底。

这可是一具棺材啊,棺材里面还躺了具真实的尸体啊!

一旦被他爹娘发觉,只怕会将他打成猪头。

她心里实在没底。此前她也没做过这等大胆之事啊!

罗玉将刚挖出来的一锄头土洒开去,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笑眯眯安抚她:“我爹娘不会知道的。这片地是我用来专门做果苗嫁接的,此事只有我会知道……”

芸娘的眼睛立刻盯上一旁抡锄头的香椿。

香椿原本就极黑的面孔因着用力而通红一片。他感受到似有杀机,立刻摇着脑袋:“小的不会对外说,小的身契可是捏在少爷手里!”

罗玉便是一笑。

他努一努下巴:“你就捧着我的衣裳乖乖等在一边,我们把坑挖好后就下棺,很快的。”

罗玉在这件事上竟然想的很周到细致:为了不让簇新的绸缎外袍沾上泥土带回家被他阿娘发现,他十分小心的脱了衣裳交给芸娘抱着。

然而,他剩下的就只有素色的肚兜同亵裤。

汗水将他的肚兜打湿,沾在他的肉皮上,透出拽实的身子。

虽则都是还未发育的小娃儿,芸娘依然别扭的转过脸,目光就盯上了同她们一处过来的背尸人。

老头瞧着她嘿嘿一笑:“你已给了我封口费,我自然不会透露出去。”

三两银子买个安心,芸娘虽然有些肉疼,却也是别无他法之事。

埋棺材的地坑其实极有讲究。

除了方位要在风水眼上,地坑如何挖、内壁如何用青砖铺就都有要求。

然除了半吊子老头掐着手指选了个棺材头指着的方向外,其他的也没精力去考虑。

光挖这个大坑都已经很费力。这地坑还不能挖的太浅,否则棺材埋下去离地面太近,雨水冲刷几年就得露头。

头顶云层已极厚,日头躲在云里,几乎不透一丝轮廓。

还未到晌午,天色已昏暗如傍晚。

风有一阵没一阵。

老头抬头看看天,扬声吆喝一声:“娃儿们,加快干啊!”

几人的抡锄头铁锹的动作越加频繁起来。

尘土扬进了嘴里,呼吸声粗冽的如同破风箱一般。罗玉只觉得平日已经做惯了农活的双臂越来越累,越来越累,到他几乎再也抬不起手臂时,只听那老头吐了口唾沫,大喊一声:“成了!”

几人不敢多做歇息,立刻将放在一旁的棺材合力抬到大坑边,老头跳下去站在坑边在板下用力顶着棺材,直到他再大喊一声:“一、二、三、松手——”

旦听一声沉闷巨响,硕大的棺材不偏不倚掉进了地坑。

硕大雨滴如冰雹一般砸了下来。

古水巷。

芸娘从车上下来,一只手挡在额头上,高声向车厢里的罗玉叮嘱:“把老爷子送到,你们就快回家,莫在雨里晃荡。”

罗玉已经解开衣襟纽子,作势要脱下衣裳为芸娘遮雨:“我送你到家门口再走……你真的没有不适吗?”

在回程的路上,芸娘的脸色就十分不好,任谁关心她都嘴硬说极好。

芸娘不忍再劳烦他,立刻退了几步之外,隔着雨帘向车辕上已经湿透的香椿喊道:“快走,别耽误时间!”

马鞭一甩,骡子拉着车厢疾步离开,溅起无数水花。

用晚饭时天已大黑。

李氏点了油灯放在方桌边上,从锅里舀出一碗姜汤,眼看着芸娘趁热喝尽了,方语含埋怨道:“买把伞能花你几两银子……”

吃过饭李氏没急着收拾桌子,她十分郑重对芸娘道:“我今日同你阿婆商量过,让你们两个半大小孩奔波买卖,我们两个老的旁观,那不如不要活。今后白日我们也同你们一处去你那铺子,并不干涉你,只是多个大人为你坐镇的意思。晌午再同你们一处回家。”

她这不是询问,而是告知。

芸娘知道她阿娘不常做决定,一旦做了决定是轻易不会更改。

李氏去铺子里也有好处,主顾想用什么花样、难不难绣,随时都有她阿娘把关,这样她卖的贵一些也能从绣工上找出依仗。

然而如今却不是个好时机。

她虽然已经有些头疼,却也十分耐心的同李氏道:“……现下这个铺子主顾杂乱,王夫人这般正经人家也上门,那些青楼女子也上门。我想着再找个铺子,把主顾们分开。那时阿娘就去盯着只卖正经人家的新铺子,旧铺子让柳香君看着,我同阿妹忙帮工那头。”

李氏点点头道:“也有道理。阿娘同阿婆这几日外出也帮着你多找找合适的铺子。”

等芸娘躺在塌上时,方觉着头痛欲裂。

偏偏青竹一日里没见她,攒了满腹的话要同她说,一时说起罗夫人的胸衣,一时又说起赵蕊儿的画像,仿似还提到了柳香君的什么。

一直到她迷糊着要睡去,青竹还舍不得吹熄油灯,嘀嘀咕咕个没完没了。

雨在三更之前停了。

空气里是令人喘不上气的沉闷。

青竹在梦里仿佛又回到了她被老鸨关起来的那日。

梦里她仿佛在等谁,总也等不到。

老鸨手里捏着她的身契,笑的极亲切:“你此前不是把这位老爷伺候的极好吗?怎的现下他要赎你你却要闹别扭?我瞧着满班香楼也就只有你能耐的住他的铜刺鞭子,可见你们是天生一对呢……”

她吃惊的扑到窗前,虽是夜晚,江宁府正街却依然车水马龙,她是翠香楼出来的,怎的被关在了班香楼?

门外有清晰的脚步声传来,哒哒,哒哒,老鸨子狞笑道:“快些准备‘出嫁’,接你的人都来了。”

她慌乱的想要逃,老鸨子却惊道:“哎呀你的额头怎么出血了?你可不能死在这里,等被人赎走再死啊……”

她低头去看,她脚下所踩的满是血,红的像杀了鸡鸭淌出来的鲜血。

那血不停上涌,从她的脚一直蔓到了她的胸口。

她为何要等人?

她在等谁?

血池淹没了她的颈子、她的下巴,就在鲜血要淹没她的口鼻时,她终于想起来她在等谁:“阿姐,救我——”

惊雷炸响,暴雨如注。

李家这个夜晚注定不能安宁。

李家年幼女儿的闺房里点了油灯,所有人都挤在这个小房间里。

李阿婆将芸娘抱在怀里,一边将打湿的帕子敷在她额上,一边慌张道:“怎的会这样,晌午我瞧她喝了姜汤以为没什么大碍……”

青竹在一旁哭的伤心:“响了雷就这样了,我如何都喊不醒阿姐。”

李阿婆怀里的芸娘昏迷中一边挣扎,口中一边喊着:“不是我……不关我的事……”

李氏翻出了油纸伞,往芸娘脸上瞧过,就要冲进无尽的黑暗里去找郎中。

她不过才跨出一步,便听见李阿婆一声惊呼。

芸娘突然大动作抽搐,眼珠子翻了过去,牙槽骨紧咬着发出“咯吱”之声。

李氏立刻扑了过去,用伞骨将芸娘下巴颏别开,下一刻就将自己的手臂凑了上去。

昏迷着的芸娘用力咬下,李氏的手臂立刻沁出了血珠子。

然而她还依然在奋力挣扎。

李家两个大人用力压着她,方勉强制住了她的动作。

青竹一抹眼泪,鼓起勇气,呲溜下了榻,冲出房门,冲进雨幕中。

李氏忙里唤她:“拿着伞……”

然而青竹已经极快的拉开院门消失在了黑暗中。

闪电将天幕撕成好几片,继而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在她头顶炸响。

她往前拐了个弯,在拍响了第三家大门时嚎啕大哭了出来:“阿叔,刘阿叔……”

院里很快传来脚步声,刘铁匠冒雨打开了门,慌忙中上身的褂子来不及穿上,赤裸着精壮的胸膛。

他揉着惺忪的眼睛,瞧见闪电光芒下,青竹矮小的身子被雨淋的湿透,巴掌大的小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泪,正站在他面前瑟瑟发抖。

他立刻反应过来李家有事。

“走!”他牵着青竹小臂,一个健步冲出去。

……

大雨滂沱的凌晨,天色仿佛化不开的浓墨。

上了年纪的老郎中冷着脸将手指从芸娘的腕上取下来,冷着脸写好了药方,冷着脸将药方甩到了刘铁匠的胸前。

他咳出一口浓痰,气喘吁吁叱道:“你家的人金贵,我老头子就不值钱,不值得被人体贴?你家的人治病,我这个郎中还得搭上个风寒?风湿风寒也会死人的大兄弟!”

刘铁匠心虚的辩解:“方才我一路背你过来,我们这个小人不也尽力为您老人家举了伞的嘛……”青竹为了举着伞不让郎中淋雨,自己全然站在了雨地里,此时正如落汤的鸡崽子一般。

一提这个茬,郎中又怒了:“伞架子往人眼珠子里戳,也是打伞?我看你们是想趁机害死我,好夺了我的铺子!”

他转头对李氏道:“放心,三年前老夫能治好你娃儿的羊角风,三年后老夫依然能治好。”

他哼哼两声,转身要走。

刘铁匠便如来时那般蹲下身子,等郎中趴到他背上,他才起身,颠了两下将郎中背好,青竹立刻举了油纸伞跟在两人身后,一同跟着抓药去了。

雨声嘈杂的古水巷里,除了人在踏水的脚步声,偶然也会传来老头的叫声:“哎呀我的眼珠子……”

睡眠浅的邻人被外间响动吵醒,估摸了时辰,慢吞吞的起身穿衣,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新一天。

芸娘被灌了药后,尽管还在昏迷,可总归不闹腾了。

青竹同刘铁匠也喝了治疗伤风的汤药,比芸娘恢复快的多,不过是包着被子捂了会汗,又生龙活虎起来。

李家人纷纷舒了口气。

然而她们放心的太过早了些。

芸娘的“羊角风”如同这暴雨一般,虽然停止后未再发作,可她一昏睡就睡了一日一夜。

到了第二天白天,石伢牵着石阿婆上门来看时,芸娘依然是一副毫无神识的模样。

李阿婆红肿着双眼道:“三年前就来了这么一出,那时虽常常抽风,可并未昏迷的这般久过,后来再用药将养着也便好了。未曾想过了几年又发作了,还比此前更为凶险些……汤药不知灌下去了多少……”

石阿婆几近失明的双眼瞧不清楚,探手将芸娘的头脸都摸过,忖了半响,方谨慎道:“我老婆子瞧着,似像冲撞着了……”

冲撞了什么,石阿婆并未再说,然而从石阿婆擅长之事上来讲,她所指的便是芸娘冲撞了邪祟。

石伢爹娘早逝,石阿婆作为一个瞎眼老太婆能带大石伢,如若靠芸娘每月私下补贴的一两银子,只怕祖孙两都饿的不轻。

她自然有她自己的赚钱之道。

神婆。

只不过她出手时少数奏效,大多无效。时日久了,来找她画符、看水碗、跳大绳的人家越来越少,古水巷众人渐渐也不记得邻人里有位神婆。

然而此时石阿婆提起这茬,李家人却不能不重视。

没有更好的法子,死马当成活马医,好歹情况不会更差罢……

李氏当即决定将芸娘交到石阿婆手中。

石阿婆掐着手指,口中喃喃有词,片刻后道:“早了不行,早了阳气重,那邪祟趁机隐藏了道行迷惑我,生怕除不尽。子时三刻阴气最盛之时我过来。”

她将所需之物详细报上:“筷子、瓷碗、井水、烈酒、三色布头、绣花针、烧纸、黄裱纸,还要黑身红冠大公鸡,一根杂毛不能有,年头越老越好。这几样,一样不能差。”

李家立刻去准备。

其他几样都好找,唯有那黑身红冠的公鸡却难寻。

这两日落雨,街面上摆摊卖肉菜的不见了影子,莫说是除邪祟的公鸡,便是古水巷居民日常菜蔬也不易买到。

两位李氏满街里寻都未寻到,急的满嘴都长了燎泡。

还是青竹想起此前曾去罗玉姑母——王夫人的庄子时,瞧见过王夫人的爱女拿几只鸡儿当宝贝,王夫人还曾调侃过那鸡只能看不能吃,养了这几年不知浪费了多少粮食——她这才鼓起勇气第一次回翠香楼找了柳香君,两人一处去王家庄子求了一只黑羽红冠的公鸡来,引得王大小姐狠哭了一场。

午夜来的极快。

石阿婆将压在箱底有些年头的神婆褂子穿上了身,推醒石伢,悄声道:“干活咯,孙子!送阿婆去李家。”

石伢被他阿婆的模样吓出了眼泪:“阿婆你能换身衣裳不?我害怕!”

石阿婆轻轻在他后脑勺拍了一把:“胆子这般小,怎么当我们石家人!你祖宗当年驱鬼捉妖何等的威风……”

石伢不理会她的忆当年,下了榻将蜷缩在麻袋上的阿花奋力抱在怀里,气喘吁吁中拉着哭腔问:“阿婆我可不可以带阿花去壮胆?”

经过了两三个月,阿花终于长大了几圈,隐隐有了少年的模样,被依然是小萝卜头一般的石伢抱在怀里,显的体型更庞大,也更肥大了些。

石阿婆恨铁不成钢道:“狗叫会惊走魂魄,你竟不知?你平日里吃了芸丫头那么多鸡腿,到这关键时候却使不上力。我赶跑了邪祟之后还要为芸丫头‘叫魂’,阿花叫上一声,芸丫头的魂魄就不知惊跑去了何处……那怎生是好啊!”

石阿婆解释了这么多,指望着能寓教于乐,让孙子渐渐懂了这门道,好接了石家衣钵。

然而石伢已经被“魂魄”、“邪祟”这些说法吓的瑟瑟发抖,将一张脸埋进阿花背上的狗毛里再不敢抬头。

石阿婆仰天哀叹:“老头子,我尽力了……”

石伢一手牵着石阿婆,一手抱着阿花,在深夜子时走向了李家院子。

进院门时,石阿婆摸索着将手放在阿花脑袋上,阴惨惨道:“今夜如若你敢叫上一声,我就去买些大料、肉蔻,将你炖吧炖吧吃了……”

阿花的身子微微颤抖。不知它是否听懂了这句话,这个夜里它老老实实躲在石伢怀里,果然一声都未叫过。

公鸡断头时的最后一声哀鸣迎接来子时三刻。

石阿婆迅速用手指蘸了鸡血点在额心和眼皮上,从怀里掏出两张黄符在油灯上点燃,口中念念有词,一边用燃烧的黄符在昏睡的芸娘周身打圈燎过,一边灌了一口烈酒猛的喷在芸娘周身。

待黄符燃尽时,她将灰烬投进水碗中,向李氏做了个眼色。

李氏同李阿婆立刻上前,一人抱着芸娘的身子防止她挣扎,一人撬开她的嘴,将一碗符水灌进她嘴里。

石阿婆继续施展着法术,忽的眼珠子翻白,大喊一声:“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做了鬼祟竟也欺软怕硬,将怨气发在不相干的娃儿身上!方才灌进芸丫头口中的是驱鬼符水,一刻钟的时间你不离开,便会灰飞烟灭,再不能投胎转世!大道无形,生于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榻上的芸娘突然猛烈咳嗽起来。

------题外话------

这算不算多管闲事惹的祸?貌似也不算,我们芸娘是个热心肠啊!只是,大家没想到石阿婆竟是个有来历的吧?这古水巷真是人才济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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