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这般苏醒
李氏面上一喜,慌忙过去呼喊她,然而芸娘只是咳嗽了几声,再次毫无反应的躺在榻上。
石阿婆冷笑一声:“妖孽,你不想认命又如何,你如今已身死非人,早早离开还有望投身人道,晚些只能投身畜生道,再晚些灰飞烟灭,生生世世毁于一旦,到那时……”
石阿婆将一把筷子立于水碗中,口中不停歇的念起了经文。
而榻上的芸娘不但咳嗽的更为厉害,连身子都开始抖动起来。
到她最后一句经文结束,芸娘恢复了平静,那一把筷子也立在了碗中。
石阿婆冷笑一声,高声道:“想走便好,老生送你一程……”
刀刃挥过,那把筷子七零八落散落在地。
李家大门立时打开,石阿婆步出了门,悠长的声音在巷道回荡:“跟我走……莫回头……来世行善事……”
未过多久,石阿婆返回了李家,从怀里掏出两张折叠成小包的黄符,现场摩挲着将三色布头缝做两个符袋,将黄符装进去,就手缝在了芸娘腋下。
飒飒夜风里,石阿婆后怕的吁了口气,道:“明日芸丫头若还未醒,老婆子我就没辙咯!”
李家诸人原本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
设计部如常忙碌。
画图的、头脑风暴的、与内衣模特沟通的……这是芸娘上一世每个工作日的日常。
曾经令她忙碌到深恶痛绝的事情,然此时她作为旁观者去瞧,却自有一股乐趣在其中。
“唉,你怎么还在这瞎晃悠?老总要提拔你为设计部总监,快去领赏谢恩!”一位路过的同事同她道。
“啊?你看的见我?”
不不,这不是最重要的。
“啊?真的要升职加薪?”她立刻转向要往老总办公室里去。
突然,她腹部起了一股疼痛。
那疼痛不是痛经那般弯弯绕绕,而是极其直白的疼痛。
吃过麻辣火锅、再喝了冰镇啤酒的痛
她挣扎着往前几步敲响了老总办公室的门。
忍,忍住,一定要先领了好处。
然而腹部仿佛起了滔天巨浪,一波又一波……
门里已经有了脚步声,哒哒,哒哒,她知道是老总高跟皮鞋的声音。
忍,忍住……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极小的一声扭锁的声音后,门开了……
芸娘迷糊中一个咕噜从榻上起了身,两手抱着肚子窜出了闺房。
此时李阿婆正坐在芸娘的榻上,两只手抱着一张濡湿的巾子,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盹。
床榻忽然一晃,李阿婆睁开眼睛的当口,原本睡着人的榻上倏地的就空了。
与此同时,在院里小火炉旁手持扇子守着煎药的青竹只觉眼前人影一闪,茅房那边就传来了汹涌的动静。
不止是声音,还有……(哇嗷,那味道)
芸娘抱着粗瓷碗喝尽了最后一口稀粥,推开了李阿婆剥好的鸡蛋,有气无力道:“不能吃好的,吃了又拉了,不划算……”
自她醒来不过半个时辰,她就拉过四回。
在腹泻的间隙她曾问青竹:“你们都给我灌过什么?”
青竹掰着手指想了半天,一一说给她听:“汤药,稀粥,汤药,再汤药,最后是符水。”
“什么东西?”
“符水!石阿婆为你驱邪的符水。”青竹解释。她由衷的夸奖了石阿婆:“真厉害啊,做了一场法事,就为你灌下一碗符水,你就醒来了。真是大隐隐于世啊!”
芸娘脖子一缩,撇了撇嘴。
以这种丢人现眼的方式醒来……太伤清誉了!她不要面子啊?!
然而此刻没人在乎她的面子不面子。
李阿婆拭了眼泪笑道:“可尽吃。哪怕家里有金山银山也供你吃供你拉,总比你昏睡不醒好!”
这这这……这浓重的期盼,芸娘承受不住哇!
在芸娘最后一次从茅房里出来,趁着大人都去补眠的空当,忙将她腋下缝着的一只符袋拆下来,恳求青竹:“你拿着符袋去罗家,看看罗玉有没有事。如若没事也让他把符袋随身带着,最近千万莫离身!”
她给了青竹一锭银子:“坐骡车去,快去快回!”
自她醒来后她就火急火燎的担忧罗玉。如若罗玉同她一般,可就闯了大祸了!
还好青竹带回来的是好消息,罗玉半分不适都没有。非但没有不适,气色还极好。从罗家大门里出来的时候红光满面,美人相陪,极是惬意。
“美人相陪?”芸娘好奇。
“对啊,”青竹十分气愤:“说是与他儿时遇上的一位知己又重逢了,那小知己长的极好,说话细声细气,说她最喜欢吃桃子味的梨子了……将罗玉勾的五迷三道,真是太气人!”
芸娘奇道:“他有了知己,你气什么?”
青竹不可思议的瞧着她:“哎呀我的阿姐,此前罗玉可说是要同你住在一起养蚕宝宝,现下他又多了个知己,岂不是要抢你正室的位子?!”
芸娘被逗的扑哧一声笑出来,顺着青竹的逻辑问道:“既然是罗玉儿时遇上的,那自然是那位知己在前,我在后。正室之位是她的呢!”
青竹想了半响,竟真是这么个道理,一时又将怨恨都投射到罗玉身上:“哼,那么个木头桩子竟也广交天下知己,真是枉费我此前看好他!”
“看好什么?”芸娘觉得她今日简直可爱的不要不要的。
青竹又一次不可思议的瞧着她:“看好他当‘姐夫’啊!”
青竹觉着芸娘此番醒过来再也没了以前的聪慧,忙忙去将她的发现告诉了阿娘同阿婆,从此李家的饭桌上又多了一道烧猪脑。
芸娘这次患病所带来的并非都是坏事。
除了她将一家人折腾的劳神费力、鸡飞狗跳之外,刘铁匠倒是因着他在芸娘昏迷间对李家出人出力的照顾,再次得以进出李家。
这次除了将水缸挑满,柴火劈够,还将此前芸娘还给他的鸡鸭都送了回来。
那些鸡鸭被他悬挂在打铁铺子的顶棚上,每日接受火烤水蒸,早早的就干透了,且味道比自然风干的更加鲜美,不过短短两日,李家人就吃掉了两只风鸡(自然不包括芸娘)。
八月桂花开。
李家院里那棵经年的老桂花树威风不减当年,每一根枝条上都挤簇着小米粒一般大小的桂花,浓香扑鼻。
芸娘吃过早饭坐在桂花树下透气,刘铁匠趁着其他人不注意,期期艾艾凑到芸娘身边进行思想汇报:
“阿叔想明白了,对于不相干之人,我其实不必去理会。否则反而容易令旁人会错意,到头来我两头落不到好。如若一开始我就恶狠狠的表明态度,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
芸娘瞟了他一眼:“怎样个‘恶狠狠’法?”
刘铁匠面上有些羞臊:“阿叔专程去买了面铜镜,日日躲在家里练习……”
他刻意做了个狰狞的样子,努力将两只虎牙露出来,保持着这个表情道:“你觉得这样凶不凶?”
芸娘哈哈一笑,抚掌道:“极凶,极……啊!”
她的赞叹之语还未说完,下一刻便被一声惊叫替代。
从墙头跳下一个灰不隆冬的小东西,那东西咚的一声落了地,拖着条长尾巴就不知跑去了何处。
芸娘看的清楚,那是一只硕大的耗子啊!
她惊魂未定的同时立刻跑出院门,空荡荡的巷道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一丝声响。
仿似那耗子就是那么自然的从天而降。
她立刻跑去石家,将阿花借过来一用。
还好往日那些鸡骨头没给阿花白吃,它在李家左闻闻右转转,没过多久就叼着一只肥耗子出来。
到了第二日,李家人正坐在院里吃饭,忽的一只什么东西从天而降。
今日这只耗子命不好,直接摔到了四方桌上,立刻摔出了一包血,桌上碗盘到处都飞溅上了血珠子。
芸娘在惊叫的同时立刻就跑出了家门,便看见前方一个小身子跑的飞快。
她毫不迟疑跟了上去。
然而等她跑出了巷子,眼前人来人往,那娃儿已不知去了何处。
捉不住罪魁祸首,总得捉耗子。芸娘向石伢许诺了十只鸡腿,将阿花借过来几日,先将耗子拿住再说。
仇家是不可能有的。
两位李氏从不和旁人起争执。芸娘虽到处惹事,但从不透露自己身份,大事上也要将“冤大头”这位便宜表哥抬出来,令其他人不敢动她。
她想不出何人会使出这种下作而幼稚的手段,所幸“天外飞鼠”的日子只持续了三天,她吃闷亏的挫败感没有持续多久。
第三日,耗子刚刚落下,阿花如箭一般窜出大门。
一声犬吠后带来的是一声娃儿的尖叫,紧接着传来男童的嚎啕大哭。
李家人赶出去时瞧见,在自家院墙外,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嚎啕大哭,阿花口中发出威胁的低吼声,还在撕咬着他的裤腿。
那小孩虽然捂着脸嚎叫,芸娘却一眼就认出来,他家就住在附近,此前附近的小男孩联合起来趴在她家门前从门缝里窥视青竹时,这位小男孩就是主力。
芸娘一步上前,跳起来给了他一个爆栗,恶狠狠道:“张!小!六!给我家扔耗子,你还有脸嚎叫!再哭我让阿花咬你腚!”
阿花虽然做出一副同芸娘一般凶狠的表情,实则只是咬着他裤腿,并未伤了他的皮肉。
那张小六立刻止了哭声。
两位李氏见对方只一个小孩,自己全家逼迫他一个太过难看,也只摇摇头,退了回去。
临走前李氏交代芸娘:“问问便可,别打人,我知道你不是个好惹的。”
芸娘乖巧的点头,待两位李氏进了大门,她立刻转头怒目而视,清脆的声音整个巷子都能听到:“说,为何捉弄我家?说错一个字,两瓣腚子就少一个!”
张小六抽泣几声,从指头缝里瞧瞧芸娘的脸色,小嘴嗫嚅了几下,小声道:“你不敢,你动了我,你阿娘要揍你!”
嘿!敢狐假虎威?
芸娘上前又送了他一个爆栗子。
青竹摸了摸阿花狗头,让它松开牙齿,上前抚了抚张小六被敲红的额头,谆谆善诱道:“小弟弟,阿姐知道你不是那般调皮的人,告诉阿姐你为何这样做,好吗?”
张小六小脸一红,默默半响,终于张开小嘴:“一位阿婶每日给我五个铜钱,让我扔一只耗子去你家。扔够十只还会给我涨工钱……”
芸娘立刻冲出巷子口,然而经过了这半天,即便那妇人此前露过面,听到狗叫人嚎的动静,也早消失不见了。
张小六跟在她身后出来,瞟了一眼青竹,将所知之事倾吐的更彻底些:“别找了,她早走了。每日她来把铜板给我,看着我进了古水巷,就离开了呢。”
芸娘忖了半响,掏出一钱碎银递过去:“明日早上照常接了她的铜板进巷子,但不能真的扔耗子,就躲在巷子里便可。”
她倒是要瞧瞧哪个妇人这般幼稚,竟能想出这种招数捉弄李家。
张小六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这银子。
他与那妇人的合作可是天长日久的买卖呢!
此前他可是默默的算了一笔账:如若他每日扔一次耗子,赚五个铜板,不说涨工钱,到他十八岁上,他能攒接近二十两银子。那时他就能将早先日子穷被卖出去的阿妹赎回来呢!
青竹只得过去柔声道:“你忘了我家那大官亲戚了?你这事拉去打两板子,可够够的呢!”
张小六立刻接过了碎银,瓮声瓮气道:“那你们可不能把我透露出去,免得那婶子来打我。”
此事说定,芸娘下去做准备。
通过此前的数次经验教训,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她这样的小豆丁是不适合同人有正面冲突的。
青竹也一样。
她们小胳膊小腿,根本不经打。
此事得仰仗阿花大人。
两个月的成长,阿花已经从此前毫无战斗力的“吉祥物”脱胎换骨为英勇聪慧的少年英犬,利用行动洗脱了此前的“无用”罪名。
芸娘与青竹麻溜的将阿娘做好的一只风鸭褪了骨头,一点不私藏的将骨头通通留给阿花。
阿花瞧了瞧面前的骨头,再瞧瞧桌上一大堆的无骨鸭肉,歪着脑袋不进食。
“怎么,你不是爱吃骨头么?怎么瞧起来没胃口?石伢你家狗子是不是病了?”芸娘奇道。
阿花再瞟了眼那油亮亮的鸭肉,终于默默低头不甘愿的嚼起了骨头。
千呼万唤,第二日如期而至。
天是好天,有日头却不大,有小风却不冷。
芸娘同青竹带着阿花隐藏在古水巷口的废弃柴房里。柴房四处透风,很是适合观察四面八方的动静。
美中不足的是,那“透风”的洞口也忒大了些。
石伢对她们的行动很是有兴致,企图从洞外爬进去参与她们的行动。
眼见着大半个身子已经进了柴房,又被芸娘原路塞了出去。
“人多了会打草惊蛇!”她气道。
石伢这一进一出,浑身沾满了柴草,在外面呆站了好一会,又企图从另一个洞里钻进去。
芸娘又将他原封不动的塞出去。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柴房几抖,青竹大喊一声:“快跑,柴房要塌了!”
此时石伢刚刚好钻进一个洞里,随着青竹的叫声,没有人将他塞出去,柴房一瞬间已经跑空。
他清晰听到“咔咔”几声,眼睛忽的就被尘土所迷。
古水巷口,往日虽摇摇欲坠却也坚挺了好多年月的柴房在轻飘飘的“轰隆”一声里寿终正寝。
尘土飞扬。
芸娘扇着眼前尘土咳嗽毕了,方扬声道:“石伢你再不爬出来,鸡腿就要被阿花啃完了!”
坍塌的墙皮忽然动了。
石伢灰头土脸的从里面扑腾出来,挤着眼睛哭叫:“快,我的眼睛……”
破柴房不但用来堆放柴火,便连它自身也是黍杆所造,只在最外薄薄抹上一层掺了麸皮的黄泥用以填缝。并无多少重量。
芸娘憋着笑取了湿帕子为他擦了眼睛,吓唬他道:“不许跟着我,否则再没鸡腿!”
石伢只得巴巴的瞧着他家阿花趾高气昂的跟着芸娘走远了。
新的潜藏地点选在了铁匠铺子里。
芸娘同青竹躲在柜台后面,只将眼睛露出来,注视着街面上的动静。
今日那张小六出现的比平日都晚。
眼瞅着快到午饭时间,他小豆丁一般的身子才一摇一摆的出现。
因着第一次做双面间谍,他的内心十分紧张,走起路来也不由得同手同脚,破绽暴露的十分明显。
然而这个年龄的娃儿正是最活泼的时候,极少会一板一眼的走路,看在各位大人眼中,不但不觉得奇怪,反而会产生一种姨母疼爱的心绪。
芸娘瞧着他手里拎了个布袋,布袋里装着的东西在极力挣扎。
他面色僵硬的走在前面,在他身后不远处,不急不慢的缀着一个面熟的妇人……
怎的是她?
芸娘立刻抬头往刘铁匠面上望去。
刘铁匠并不知道此事也要与他产生瓜葛,他心中前从未有过的舒畅,正兢兢业业的挽救着打铁事业。
过去十几日他就没正经开过门,其他巷子的老主顾以为此处已被赁了出去,纷纷转投他处,倒让他损失了不少进项。
芸娘冷哼一声,向青竹使了个眼色。
青竹用力将阿花抱到柜面上,脑袋瓜紧紧挨着阿花狗头,一指那妇人,简捷说了句:“咬!”
阿花如脱缰的野马一般从柜面上一跃而下,直直向那妇人奔了过去!
时间只是须臾之间。
芸娘眼睁睁瞧见那妇人蹲地拣了块石头,阿花便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奔了回来。
它的身姿轻灵而自由,还在远处时便瞄准着柜面腾空而起,在接近柜面的一霎那直直的、不偏不倚的撞到了柜壁上。
它叽叽痛叫一声,扑通掉到了地上,然后毫不恋战的改了方向,去寻它那与它相同胆量的主子去了。
青竹瞠目结舌,悄悄问道:“阿姐,我们看错了狗,看走了眼……现在怎么办?”
芸娘将半张起的嘴巴闭上,不甘心的吧嗒一下,下了殊死一战的决心:“输人不输阵,群起而攻之!走!”
她要推开铺子门走出去时,又回头看向刘铁匠:“阿叔,如果你看见有人揍我,怎么办?”
刘铁匠立刻举了打铁的铁锤,呲出两颗虎牙:“谁敢打你?”
芸娘满意的点点头:“这就行!”
此时张小六的身影已经不见,那手中拿了石块的妇人将将被窜出来的狗吓了一跳,正多多寻了几个石块捏在手里,防止恶犬卷土重来。
然而她等到的不是恶犬,而是芸娘。
妇人瞧见她,先是惊咦了一声,又似早有预料,唇上浮上一个冷笑,一派镇定的瞧着她:“你是来替你阿娘打抱不平的?”
芸娘单手叉腰上前两步,瞧见妇人手中的大小石块,刚刚想战略性后退,青竹已经两手叉腰站上前来,昂首挺胸道:“怎的,你行了小人之事,难道我们就得老实受着?”
她见妇人手一抬,立刻将高帽子给妇人戴上:“你今日若敢用石块丢我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你就枉顾江湖道义,真正称的上‘下作’二字!”
她说的铿锵有力,声音清脆,立刻将过往人群的眼光吸引了过来。
妇人冷冷一笑,将手中石块扔掉,下巴一扬,瞧着芸娘道:“你倒是说说,你家日日为他送饭,打的就不是那‘下作’的主意?”
在这事上芸娘半点不心虚。
她十分有条理的阐述:
“首先我家送饭在先,你同你阿娘来打铁铺子自荐在后;
其次是刘阿叔对我阿娘动心在先,我阿娘并没有出手。
最关键的是……”
她伸长了脖子仰天长叫:“刘——阿——叔——”
围观众人纷纷朝打铁铺子瞧去。
刘铁匠急匆匆赶来,连肚兜一般的打铁褂子还未来得及脱下。
芸娘指着妇人对他道:“阿叔,若是她先来寻你,你愿意同她好吗?”
她问的很直白,刘铁匠同妇人一瞬间都红了脸。
众目睽睽之下,刘铁匠不忍伤了这妇人的脸面,然而箭已经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刻。他咽了咽唾沫,冷着脸道:“我此前说的很清楚,我只将你当做妹子,嫡亲的妹子……”
妇人面上一刹那褪了血色,双唇颤抖,张了几张方出声道:“如若没有那李氏,你可会娶我?”
刘铁匠一字一句道:“阿妹志向高远,自有见识不凡之人与你结成良缘,同其他人无干……”
此话已经说得极为明白,然而那妇人却不依不饶道:“我不管旁人,我只想知道,如若没有李氏,你可会娶我?”
他深吸一口气,果断道:“不会!”
妇人原地踉跄了两步,摇摇欲坠几乎要委顿于地,她的声音轻的仿似只有自己听见:“李氏被耗子惊吓了几天,你是不是很心疼?”
刘铁匠点点头:“痛在我心!”
周遭一片哗然。
平日里热衷于八卦的邻人们未曾想到眼皮子底下不声不响竟出了这样的事情,如若不是李家闺女与这妇人吵架,他们竟要眼睁睁错过这消息。
刘铁匠同李家人可捂得真严实啊!
至此,舆论热点已经彻底聚焦在古水巷这对鳏夫和寡妇身上,那妇人何时失魂落魄的离开都无人知晓。
这一日,打铁铺子迎来了自开张以来最忙活的一天。
附近布庄、酒楼、胭脂铺子的伙计纷纷随意拿着什么可修可不修的铁具前来,打的都是游说刘铁匠在各家定下婚事所需之物的主意。
还有那曾经眼馋过李氏却没来的及下聘之人特意前来,远远看了刘铁匠那魁梧的身段和不苟言笑的面相,酸酸的说几句:“原来她喜欢这种类型的啊,真肤浅……”
便连曾经在巷子不远处开酒馆、逼迫过李氏的田掌柜听闻此事,知道他的竞争对手是刘铁匠时,竟也窃喜的自我安慰:“和这般后生打擂台,他成了状元,我当个榜眼也不算亏!”
外间因此事而纷扰时,芸娘同青竹又在家中苦跪了一日。
李氏想到毁了自己清誉的竟是芸娘这块从自己肚子掉出来的肉,便恨不得将她塞回肚里重生一回。
还是李阿婆以芸娘大病初愈、青竹伤风才好为借口,才令李氏心软,将余下的体罚记在账上。
然李氏的怒火并不容易那样熄灭。
有看热闹的邻人日日轮换着来李家串门,逼的李家人先去了华业寺上了一回香,指望让最近这几个月的霉运就此到头;又去寻了当初为芸娘接骨的药铺,将芸娘手臂上的夹板取下;最后干脆躲去了内秀阁,早出晚归,方令这股热潮渐渐褪去。
而刘铁匠同李氏的关系达到了历史冰点。
李氏非但对他不理不睬,便连远远遇上,她也要绕路避开他。再加上李家人自此身体康健,他连去帮着背郎中的机会都没。
邻人们眼看着这门传说中的姻缘就此凉凉,时日久了,也便将目光转去了他处,再没人提这一茬。
且说芸娘终于能被李氏允许外出时,便立刻去青山书院堵那丧良心的书生吕文才。
她同青竹将招都套好了:
青竹长相亲切甜美,且与吕文才只打过一次照面,不容易引起吕文才的怀疑。故而可以由青竹将吕文才从书院引出来。
而芸娘则搬了大石块躲在书院大门外的石墩子后面,等那吕文才一露面,先往他那张虚假的脸上撒上一把辣椒面,蛰痛他那一对招子,再趁他顾着擦眼睛而没有还手之力时用石块狠狠砸向他,以将他砸伤而砸不死为行动准绳。
他卷了人银子没去赎人,带累的药蓉心死自尽,他虽不是刽子手,却其心可诛。
然而她们在青山书院守了许久都未守到吕文才。
一直到她们耐不住,上前找了位小书生相问。
可巧那小书生上回在书院门口曾替芸娘寻过吕文才,他诧异道:“他早已动身去了京城备考,你们竟不知?”
他算了算时日,笑道:“他正是在你们找过他的第二日就离开了呢!”
这不就是芸娘将药蓉的银票给他的第二日?
他竟是早就做好了逃之夭夭的打算!
芸娘咬牙切齿道:“真真是斯文败类,骗了妓子的钱竟还能腆着脸去考恩科!朝廷若是让这种人当官,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青竹立刻将药蓉与吕文才之事讲给这小书生听。
原以为小书生会同她们一起谴责吕文才并将此事传播到书院里、以达到她们败坏吕文才名声的目的,谁知他听罢此事竟大怒道:
“你两个小姑娘瞧着温温柔柔,竟敢到处败坏书生清誉。想我们学子寒窗苦读十余载,为的就是有一日金榜题名。你等竟在这关键时刻泼他脏水,真真是其心可诛,最毒妇人心!”
说罢大义凛然、拂袖而去,徒留青竹与芸娘瞠目结舌半响。
芸娘为药蓉的抱仇之事进展不顺,却并未熄了斗志。
她自己的断臂之仇还未了!
芸娘历来不是个能吃得了亏的人。
更不愿吃闷亏。
譬如她断臂这事,在她看来不仅仅是断了只手臂受了皮肉之苦的事。
完全是奇耻大辱。
想想她当时在菜市上怎么从那恶妇手上离开的?
那是石伢撒了一把辣椒面迷了那恶妇的眼睛,他们才能趁机逃脱。
虽然她曾让石伢带着阿花去那恶妇的菜摊上捣乱,然那恶妇许是自知理亏,自第二日便没在那处菜场出现过。
她这一世里没吃过那么大的亏,她的怒火憋在心里这许久,从未平息过。
这个场子必须找回来。
她断了手臂被阿娘拘在家中不能外出时,她曾在心里默默的、长久的规划过报仇这事。
她曾想过好几条报复的手段。
第一散布她的恶形恶状,败坏她家独女名声,让她们母女都嫁不出去。
第二半夜烧她房子,让她从此露宿街头,行乞为生。
第三用银子砸她,让她痛哭流涕,跪地道歉。
然则芸娘自从经历了药蓉这件事,道德水平就高了很多,对第一、第二条下不去手,第三条自己虽然出了口恶气,最后依然要便宜那恶妇,不划算。
装神弄鬼那一套,自她被石阿婆救醒后,她就对神鬼之事心生畏惧,再不敢造次。
而直接打那恶妇一顿,以她的身手,只怕她另外一条手臂也要断上一断。
如何教训那恶妇竟成了萦绕在她心头的执念,既想不出法子,又不愿放下。
一直到最近石家发生了一件几乎断了血脉的之事,她才从中受了启发。
这事情的中心人物是贪吃、爱钱、人怂的石伢,导火线却是石阿婆的职业素养。
因着石阿婆一直在断断续续替人驱鬼当神婆,对污秽之物十分抵触。石家院子里的茅房便闲置了下来。
白日里,石家人长期借用李家茅房。
夜里,尿盆派上用场。
这一日石伢清晨早早被尿憋醒,原本要在尿盆里解手,怎知那盆子经过一夜已经被尿满,要是再继续用势必要被尿点子溅脏亵裤。
此前他曾溅湿了亵裤,她阿婆为了小惩大诫,故意不给他换干净底裤,他便穿着湿漉漉的底裤站在日头底下等着晒干。
他原本想着湿漉漉他人只当亵裤是被水打湿,怎奈气味泄露了真相。
芸娘为这事嘲笑了他一整年。
自此,他在小解晨尿这件事上十分谨慎。
但凡那尿盆子已满过一半,他便再不能去增添一些,一定要出去在对面破柴房里解决。
虽然不久前那柴房已经垮了,可遗骸还在,依然是个适合小解的地方。
故而每个早上的这个时刻,石伢的行踪是十分有规律的。
这日石伢睡眼惺忪的解完手,转头要窜进家门时,忽的旁边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枚铜钱,在晨曦里熠熠生辉。
有钱不拣是傻瓜。
石伢毫不迟疑的将铜板装进口袋里,然后下意识的往附近瞧。
他的绿豆眼立刻敏锐的发现,几步之外,又有熟悉的光芒闪动。
如此往前走了一段路,他竟拣了四枚铜钱。
大清早走路竟能捡钱,这真是意外的一条财路呢。
当他拣起第四枚铜钱后再往前走,这次如论如何都没有第五枚铜钱出现了。
他其实是个极容易满足之人。
他正要高高兴兴的回头,立刻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不远处站着位穿戴长相都不出奇的五旬老妇,手里拿着只鸡腿正向他晃动悠。
此时他还有些矜持,对着老妇一摆头:“我不要,我有钱,刚够买一只呢!”
刚拣的还热乎的四文钱再加上他兜里原本就有的一文,正好凑够一只鸡腿的钱呢。他可是鸡腿的老主顾,知道行情。
老妇笑道:“你的银钱只够买一只鸡腿,你吃了你阿婆怎么办?”
他舔了舔下唇,固执道:“我可以和阿婆一人一半,或者我不吃,都给阿婆!”
老妇到了他身边,抚着他额头赞道:“真是个孝顺孩子。如果你先吃了我手里这只鸡腿,我们用你兜里的铜板再去给阿婆买一只。如此你既尽了孝道,自己也能一饱口福。岂不是两全其美?”
石伢想一想,还真是个好法子呢。
在他将鸡腿接过来咬了一口之后,他保持了最后一次理智,他问:“阿婆,你为什么要送我鸡腿呢?”
老妇的笑脸凑近他,张开嘴说了几个什么字。
然而他一个字都没听清楚。
他那时晕了过去。
秋日清晨的偏僻之地里,周围人不太多,老妇熟门熟路用手上的大巾子盖住石伢头脸,抱着他一路小跑,钻进路边一辆不起眼的骡车,低声说了句:“得手!”
鞭子“啪”的甩响,骡子吃痛,撒开四蹄疾驰起来。
普通的一天,普通的骡车,没人留意一个穷苦人家的娃儿中了旁人圈套,被药晕后塞进骡车,一路送到了码头。
此时码头上出行之人不多。老妇做出一副镇定的模样上了船,还同一旁的艳丽妇人热情打招呼:“我带孙子去串亲戚,起的太早,娃儿瞌睡……”
柳香君这位艳丽妇人见一旁的老妇十分健谈,便同老妇打趣道:“真让人羡慕,四十出头孙子便这般大了!”
老妇笑道:“他婶子真会说话,老婆子我都五十啦!”
两人说说笑笑等开船,那船夫见船上只有这两个半船客,硬是拖拖拉拉不肯走,直到再上来两人,忖着一时半会等不到人了,这才无可奈何的起了锚划了篙,往下一个码头而去。
两岸景色极好,然而看多了也便了了。
老妇怀里抱着石伢手脚发麻,换了个姿势,又同柳香君攀谈起来。
两人先是从近日那忽晴忽雨的天气说到听闻附近某处河坝垮塌被及时堵上,又说到近日的菜价肉价,逐渐就放开心怀说到了个人私事上。
老妇笑道:“你这妮子长的细皮嫩肉却带着恁大个包袱去走农村,瞧着一看都不像是长住农村之人。别是与夫家绊了两句嘴,就使了性子要回娘家去……”
柳香君听闻此言,盯着湖面呆了半响,叹一口气,道:“不怕让婶子知道,我早些年遇人不淑,刚生下的娃儿被人抱去送了人……”
对着陌生人,这些年的隐秘和委屈齐齐涌了上来,她眼圈一红,喉头哽了哽,续道:“我打听了五六年才打听到我那苦命儿被送到了沿岸的庄子。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找出收养他之人,等我问过去,那户人家却不承认。莫说还给我,连看都不让我看一眼。我私下里问了邻人,我儿这些年就没吃饱过饭……不过五六岁,还没灶台高,给那家人洗衣做饭……”
说到此处,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那老妇却是个爱听故事的,见柳香君迟迟不再开口,不由催促她道:“后来呢?”
柳香君拭了把眼泪,续道:“那邻人说这两日没再见着我儿,估摸是那户人家怕我去要人,将我儿藏了起来。我此番带了包袱皮去,就是想与他家打长久战。我儿,他还我也好,卖我也罢,把人给我就行……”
老妇听到此处心里一动,问她:“收养你儿的那户人家是哪个庄子的?”
柳香君擤了把鼻涕,瓮声瓮气道:“曹家庄子……”
老妇一听,这不就是她们最近隐藏拐来娃儿的地方?此番她就是要将怀里这娃儿送去曹家庄子,待明日连同所有娃儿一起送出江宁府,卖往京城里去。
为了不暴露行迹,她便不再同柳香君说话,稍稍挪开些距离,抱着石伢不言不语坐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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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娘:大家都别出去讲我是被S憋醒的,求给我留些面子啊!都是石阿婆的错,呜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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