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豆遭受了此生最大的折磨,难得的发了一场脾气。
它来了脾气的表现便是拼了命的跑,正是如了石伢的意。
然而想让它停下却又些难。
最近的医馆是去不成,芸娘只得指路让石伢将骡车赶去了江宁要价最高的医馆。
一只骡子引发了一场五十两银子的诊治。
白胡子老头带着众徒弟为哑妇包扎完伤口,开了上好的药材,最后气喘吁吁道:“整个医馆之人围着你转,你说值不值?”
芸娘心疼的哼了一声,瞟了眼他案几上的砚台:“就当今日未接诊这一单活,莫出去多嘴!”
老头不动声色的往徒弟们面上一瞧。
片刻间,店里的笔墨纸砚被收个精光。
他摸了把雪白胡须,叹道:“老夫活到这个岁数……自觉还想多活几年,不想惹麻烦。今后,你莫再折腾我,否则,那些砚台我自己个儿先砸完!身外之物再好,死都带不去啊!”
芸娘点头:“你既看的通透,我便日日都来,总有一日能砸了你砚台……”
老头腾的起身:“你敢?!”
哼哼,装什么看的开!
哑妇虽只是皮外伤,然而伤的不算轻,自被包扎后便长久昏睡,只有短暂清醒。
罗玉将哑妇抱下骡车,要送进李家时,又迟疑道:“婶子同意吗?莫让她又罚你跪,不如先送去我家的果子山上藏一藏?”
芸娘心一虚。
送去内秀阁是万万不成。
先不说柳香君那跳脱的性子和不饶人的嘴,随便说出几句话便能将这哑妇逼的气绝身亡,连回嘴发泄都不可能。
便说内秀阁窑姐儿来恩客去、俨然姐儿们的第二个家,就不能送哑妇去。
环境太复杂,便连惜红羽都数着日子等自家汉子出狱便搬离。也只有柳香君抱着她御赐的匾额,才能在内秀阁如鱼得水。
偷偷藏在罗家地界也不成。罗玉阿婆最近两年脾性有些离奇,如若知道自家山上藏着个女人,转手将她卖了可怎生是好?
芸娘心一横。罚跪就罚跪了,反正人是她主张偷回来的,她得负责。
罗玉对李氏有那么一番了解,然而又还不够。
等三人将哑妇抱进那一直空着的房间,李阿婆着急着去熬药,罗玉同石伢在李氏笑呵呵的假面下麻痹大意提前离去后,芸娘便被罚跪在了院里。
自然要等未来女婿离开才能行事,怎能让芸娘再次侥幸逃脱。
李氏又捂了胸口:“……胆子越来越大,连人都敢抢!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她家汉子是什么人吗?她家汉子找来,耍混一把火将你这铺子点了……财物损失就不说了,如若你们人有个好歹,可如何是好?”
此时青竹终于仗义了一回。
她忙忙跪在了芸娘身旁,一边极力咳嗽一边求着李氏饶了芸娘。
然而芸娘这回却梗了颈子:“阿娘,三年前我曾拣了块双面绣的帕子,便是出自哑婶之手……这般的人才,我寻了她三年,我为何不能救!我不是抢她出来,我是偷她出来,偷人时他家汉子不在,没瞧见我们人影!”
李氏气的拍响了桌子:“婚书!他家汉子拿了婚书寻人,官老爷会不管?阿娘不想去牢里给你送饭!”
芸娘又将颈子一梗:“我回来时问过,她们是搭伙过日子,根本没婚书!”
她最后对李氏发出了道德的控诉:“阿娘……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李氏:“我没为难她……”
芸娘:“我是说你不能为难我……”
李氏:……
芸娘终究还是起了身。
归因于她的阿妹青竹做戏做的真,咳嗽声连天响到几欲呕血,才暂歇了李氏的怒火。
李氏考虑再三,出于“女人不好为难女人”的缘由,终究将哑妇留了下来。
李家提心吊胆的等了半月,果然没人寻来要将哑妇抢回去。
而此时哑妇养病无趣,随意的露了一手绣技,便令李阿婆赞不绝口。
李氏虽板着脸,然而作为刺绣达人,有着更好的绣技在旁,她内心终究心痒难忍,在哑妇起身出恭之时凑空子钻进房中看了那绣活,便再也不出声赶人。
自此,芸娘以包吃、包住、包出工钱、包赶恶汉的条件,将哑妇强行留了下来。
而哑妇先还内心惴惴,直到事后恶汉寻了来,芸娘果然说到做到,使计将恶汉赶出了江宁府后,她才放下了长久悬着的心,自此一心一意跟了芸娘。
不过半月,出自哑妇之手的绣活便缝在了卖给公主的胸衣上。
不凡的绣活、讲究的用料、定制化的裁剪,因哑妇的加持,芸娘大胆将卖给长宁公主的胸衣涨了五十两,以每件一百五十两的高价将公主送到永芳楼名义上和事实上的双料“至尊主顾”的宝座。
自此,芸娘自诩着,即便后日有竞争对手出现,她有公主这尊大佛在手,也不怕那些个牛鬼蛇神了。
秋分之日,李阿婆寿辰。
永芳楼闭了铺子,铺门上贴着歪歪扭扭写了“东主有喜”几字的红纸。而后院却张灯结彩的装扮了一番。
寿星李阿婆穿金戴银、雍容华贵的坐在上首,来者每来磕头祝寿,她便笑不可支的送上一封红纸,将里边装着的散随银子做为封赏。
而负责收寿礼的李芸娘同李青竹坐在四方桌后,每每有人送上寿礼,两人一个收礼,另一个便直着嗓子将寿礼唱出来。
有寿礼寒酸的,一听自家的礼当竟被当众念出来,少不得要闹个大红脸,引的来人一阵轰笑。
李芸娘用笔管子点着石伢不与他阿婆一起、自己个儿单独送的寿礼,哭笑不得道:“石伢小兄弟,你送的这三个鸡腿是何意?”
石伢便十分不快的瞟了芸娘一眼。
明明方才他是要将自己阿婆送的长寿符撂到桌上,只是不巧将给自己带的零嘴一同撂了过去,李芸娘便手准眼快的那么一抓,立时便将装符的荷包同装鸡腿的荷叶包抓在一起。
当石伢哼哼唧唧想着要使个心眼子将鸡腿讨回来时,李青竹已捉着笔管子将寿礼记在了礼薄上。
她字学的还不多,鸡腿的“腿”字写写划划都写不清楚,干脆将几个别字涂成一团黑,再加上一横,勉强画个鸡腿的模样。
石伢不服,指着那一团黑道:“明明是三个,怎的只记了一个?”
青竹便依言再添了两个墨团,又往他鼻头上点了一点:“可够?”
石伢不舍的望了望芸娘手边的三只鸡腿,转身默默的去筹划偷回鸡腿的计策去了。
日上三竿。
芸娘往院中瞧去,惜红羽一家三口、石家祖孙、李家人、刘铁匠、哑妇……她轻哼一声对青竹道:“阿妹,去将后院门顶上,柳香君不来便不来,等着我扣她工钱。”
与她共同进退的阿妹青竹清脆的“嗳”了一身,快步窜到了院门边,将将拿起顶门的杠子,后院门便被从外推开,探出一个素面无妆的寡淡脑袋。
青竹随即对来人下达了芸娘的指令:“柳香君,你回去罢。我阿姐已经决定要扣你工钱!”
柳香君嘿嘿一笑,依然推开门蹭了进去,对着芸娘讪笑道:“这不是昨儿个夜里,那些姐儿要请我吃酒,我吃多了些,今早头晕脑胀,便起来晚了些……”
芸娘缓缓坐回方桌前,取了笔管子在手,随意描画了一个篆体的“勇”字,方乜斜着柳香君:“柳二掌柜,我瞧着你现下大有取代我自居之势。否则她们怎么不知请我去吃酒,却日日请了你花天酒地?”
柳香君忙忙摆手:“可不能乱说,圣上亲封我为‘义妓’,有个‘义’字在里头,我岂能做出那背主之事?那不是欺君?!……她们请我,那不是你爱惜名声,不愿同窑姐们凑在一处嘛。况且你还小,怎么能吃酒!”
她好话说了一箩筐,芸娘却并不打算放过她。
一瞧她两手空空,又是一声冷笑:“现下你不将我放在眼中,也不将我阿婆放在眼中了。怎么,想吃白食?”
柳香君忙忙对着院外一招手,走进来个瘦瘦小小的小丫头,手里大包小包提着一摞寿礼。
柳香君偏头往李氏方向瞧过,才对小丫头道:“素喜,快问主子好。”
小丫头忙忙将寿礼往桌上一放,一提外裙做出一个要下跪的姿势,芸娘便直着嗓子唱了一句:“柳香君,送小丫头一个,并寿礼若干——”
众人纷纷向柳香君瞧过来:送下人?洋气!
柳香君忙忙讪笑道:“不是,不是,素喜我先用着,等调教好送来,免得她笨手笨脚惹夫人和老太太生气……”
芸娘这才冷哼一声:“下回若晚来,便莫来了。”
柳香君极快的答应一声,抹着额上汗珠,嘀咕一声:“死丫头人不大,派头不小。”支使自己丫头去厨下给李氏帮忙,自己很识相的去向李阿婆祝了寿,满嘴吉利话逗的李阿婆合不拢嘴。
因着这两年芸娘赚了银子,在李阿婆过寿这件事上便决定大办一回。
人自然是要多的,人多才显的有派头。
然而也不能当冤大头,什么不相干的人都往家里请。
如此满打满算,也不过请了十三人,却在摘星楼叫了两桌席面,将那大鱼大肉吃进腹中能满足好几天的菜肴点的极多,十分符合自家暴发户的气质。
李氏又在厨下先备了长寿面,众人到齐后,先吃过长寿面,再等一等,席面送来后,众人略略分了座,便闹哄哄的开席。
铅云密布,不热也不凉,温度刚刚好。
将将饮过开席酒,便听得后院咚咚两声,从外探进香椿的脑袋,却是秋分之日罗家要率众祭拜农神无法前来,派小厮送上贺礼。
香椿离去不久,王家的下人又上门送了贺礼。
李阿婆笑道:“我老婆子可算是沾了芸丫头的光,若是几年前,谁知道我这个老婆子是谁啊!”
芸娘忙忙道:“没我别人咋不知道您啊,您可是未来状元的祖母呢!”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李阿婆却神色一黯。
芸娘不禁暗骂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
自从搬到了此处,她的心思放在买卖上,便将苏陌白忘的干净,也记不起在李阿婆过寿这日偷偷买些礼当充作是苏陌白捎来的寿礼。
她心下愧疚,忙向青竹使眼色,然而青竹此时正同石伢为着一只蹄髈暗暗较劲,哪里能顾得上瞧芸娘。
芸娘只得将眼珠子一转,眼神就落在了两岁多的李如水面上。
好在芸娘平日给阿水的那些果子点心没白买,如水立刻将自己手上的鸡爪子向李阿婆送过去:“婆婆,吃吃!”这才逗来李阿婆一笑。
李大山默默坐在一旁,瞧见自家闺女极为懂事的模样,原本肃冷的脸色也染上一抹暖意。
自他前不久出狱后,惜红羽便搬离了内秀阁,住进赁的独院里。平日她忙着管缝纫帮工那边的事,照顾如水之事自然就落到了李大山身上。
而自家女儿对自己的排斥令李大山十分无奈。
最主要的表现就是,在他所在的场合,李如水绝对不开腔。
是以他在家带孩子的活计,虽然轻松,却也轻松的太诡异了些。
娃儿静悄悄吃饭、静悄悄自己个儿歇晌、静悄悄自己个儿玩耍,所表现出的是一个不需要的阿爹的人。
此时如水瞧见大家都笑,自己个儿也清脆的一笑。
李大山舒了口气。
这股气流吹到如水脸庞,她偏头瞧了他一眼,立刻闭了嘴。
柳香君对她打趣道:“怎的不理会你阿爹?这可不好,我们都不喜欢!”
如水瘪着嘴瞪了她半晌,抽抽搭搭的掉起了眼泪。
而此时天上轰的响了一声雷,将如水震的楞了一愣,紧接着声嘶力竭的哭嚎了起来。
滂沱大雨豪无征兆的落了下来。
众人纷纷将宴席移到厨下,哄着如水道:“瞧你哭,引的老天爷也想起了伤心事,哭的比你还凶些……”
如水闻言抽泣了两声,这才忍住心里的委屈,往外面天上指去:“怕怕,怕怕……”
众人说说笑笑,一时商量着等雨停了便去街面上逛一逛,又说着近日里的各种趣闻。然而等这席面热了凉、凉了热,一直到晌午时,雨非但不见小,反而越加大起来。
不多时,满院里积了雨水,几要没过门槛。众人已错过了回自个家的最佳时间,只得守在李家,挤在各屋子里歇晌。
李阿婆忧愁道:“怎的瞧着像二十六年前发洪水前的那场雨……”
一语成谶。
三更时分,雨声打在房檐上,仿似无数个铜钱被人批头盖脸倒了下来,将云层里雷声掩盖的几无声响。
忽然一个闪电劈来,芸娘一瞬间被惊醒。
耳边除了雨声和雷声,似还有什么声音在暗中响起,哗啦哗啦,似芸娘当初在画舫里躲避苏陌白时跳进河里游动时耳边的流水声。
她迷糊的一揉眼,觉着有些尿意,将将起身往塌下垂下腿脚,便被渗人的冷意惊的一跳,紧接着整个人都滑进了水中。
她挣扎着从深至大腿的水里站起身,直着嗓子便吼了一声:“快!发大水啦——”
她的声音几乎要被雨水掩去,且亏石阿婆醒的快,凭着本能意识到威胁来临,也跟着芸娘一起大喊,众人终于惊醒。
李氏冲进厨下时,刘铁匠已站在木凳上,将厨下所有的米面肉菜都吊到梁上去。
没人知道洪水何时退。
这时候,粮食最珍贵。
芸娘想的却是银子。
七夕卖得的银钱,她当日原本打算给各处清了帐后再存去钱庄,便悄悄堆放在塌下床脚,这一放就放了近两个月。此时等她冒着风险从水里将钱袋子从水里捞出来时,便嚎啕着哭了一场。
几千两银票被水泡成了一堆渣,唯有几十个大小银锭被掩埋在银票的尸身里,清一清也不过二百余两。
青竹来不及叫唤。她了解芸娘,立刻便扑去衣柜,将两人此前塞在上层的袄子取下来,摸黑探手进去搜出一把薄纸,便惊喜叫道:“阿姐,还有!”
芸娘止了哭嚎,淌着水过去,顺着青竹高高抬起的手臂摸到那一叠银票,赞了句“好阿妹!”立刻往厨下赶去。
银票和银锭装在身上不安全,塞进吊在房梁上的米袋子里才够安全。
四周依然是如墨一般黑。
众人挤在榻上,眼睁睁瞧着水面没过了床榻,将沁入骨子的冷意渗进身体的每一处。
刘铁匠低声道:“得上房顶了,再如此等下去,只怕会更危险!”
李大山立刻下了榻,踩在齐腰高的水里一步步拉着刘铁匠的手臂,将靠在屋外的木梯够到手,重重的靠到了房檐上。
众人一个牵一个慢慢在水里淌,众人浑身湿透,然而没有人发出一丁点声音。
水还只是在腰间,指不定慢慢就会下移,每个心中都存了希望。
不会这般巧,不会这般倒霉,只是一个夏季没下几场雨,老天都攒到了今天,总会停的,总会停的。
然而等一众老弱妇孺被仅有的两个汉子连推带抱弄上房檐,等天边铅云边上微微透出点鱼肚白,四处的景象能隐隐被人瞧见时,大家心里仅存的那点侥幸便被大雨浇的一点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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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到这一章了,抹汗。这一场大水,事情开始有了变化。再看几章大家就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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