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龙涎香缭绕,十分寂静,偶尔是书案上的皇帝端了茶,才会发出丁点儿瓷器碰撞声。
芸娘在偏坐上等了近一刻钟,皇帝才从桌案上平铺的奏折上抬头,口中唏嘘道:“殷人离此前送回来的奏折,我已看了不下两遍。朕未想到,左姑娘此行竟然状况如此凶险。”
芸娘在心里呸了一声,眼中却泪花一闪,却忙忙拭了拭眼角,声音含了一丝儿哽咽,起身道:“皇上没想到,民女也没想到……险些死在外头,如今竟然能安然坐在皇上面前,可真像黄粱一梦啊!”
皇上便一指她,让她坐着,面上含笑道:“左姑娘当初说自己不识字,不懂学问,就连朕都被你诳了去,方点了你为赠姬。如今看你成语用的极好,哪里是不懂学问的模样。”
芸娘在心里连呸两声,心道:便如你所言,我平白无故被你当枪使,莫名其妙成了赠姬,还是我咎由自取了?
可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她当然要给自己戴高帽子。她做出一副大义凌然的模样道:“民女当时瞧见皇上给了民女一个暗示眼神,在番邦时辰面前,自然要配合皇上将戏演下去,方是为国为民之举。”
皇帝一怔:“朕当时给了你暗示?”
芸娘忙忙点头,笃定道:“给了,给的很明显。”
哦?皇帝忍着笑道:“左姑娘果然心思敏捷,竟然连朕脸上的些许神情都看的真切。”
他饮了一口茶,问她:“左姑娘当时还从朕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
芸娘便打蛇随棍上,言之凿凿道:“当时皇上还暗示民女,待此事完满完成,将会重赏民女。”
皇帝喉间的一声笑迅速转化为几声重咳,唬的杨临忙忙上前抚胸捶背侍候帕子,他方忍着笑同芸娘道:“那朕当时有没有更进一步暗示,要为你重赏何物?”
芸娘便垂了眼皮,掰着手指喃喃道:“总归,也不能离十万两黄金太远……”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内侍们紧着步子鱼贯而入,侍候着皇帝重新换了衣裳,洗了手脸,又侍候皇帝慢条斯理的用着一盏润肺的银耳羹,方撤了下去。
芸娘今日既进了皇宫,便没想过要轻易出去。
这一趟被抓壮丁当赠姬的活计,她是真正受了伤出了血的。
她若不让皇帝出回血,就对不起她出过的那么多血。
皇帝端着银耳汤默默啜饮时,她便毫不斯文的隔着衣裳搔着伤口处。
刷——
刷——
刷——
轻薄梢纱在她的指下声响骚动,皇帝忍了几忍,放下手中调羹,抬头看她。
她眼珠子咕噜咕噜两转,立刻搭话道:“不知皇上可受过伤?民女这伤口老长,其间因为逃命,长了裂,裂了长,到现在,还又痒又痛……真是要了老命……”
她做出一副痛苦神色,又续道:“民女两年前,曾救过一位姓王的朋友,他受过伤,一定了解民女的痛苦。”
皇帝便似笑非笑看着她。
她现在将两年前她们姐妹俩救过他的事也翻出来,是想狮子大开口哇!
他用帕子拭过嘴角,直截了当道:“你立了大功,朕自是要赏你。你说说,你想要些什么?”
要什么?芸娘在船上,每个睡不着的夜晚,便要将此事拿出来细细思量。
她要什么简单,可皇帝给不给,便不一定。
她自然明白,想找皇帝要什么,不是张开口就能得逞的事。
她出溜跪下了地,掰着手指道:“民女想要一个虚名,求皇上将民女的事迹昭告天下,并封民女一个官当一当。”
第一个要求就难住了皇帝。
他摇一摇头,道:“第一,此番任务不能对外传扬,昭告天下更不成。第二,本朝并无女子当官的先例,朕不能开这个例。”
芸娘眼圈一红,哽咽道:“那我,民女这一番苦就白受了?中过毒,中过箭……民女也是阿娘宠着长大的……”
皇帝便道:“你受的苦,朕认。第一条确然不成,你说第二条吧。”
芸娘立刻接话道:“那就换成,求皇上认了民女当干妹妹,不需皇上真出金银,民女就占个虚名,在人前威风威风。”
她和殷人离此行之举不能对外宣扬,她在船上便早听殷人离说过。她真正的目的便是第二条,就看皇帝给不给。
然而皇帝却又肃了脸,道:“此事原本不难。然,朕有自己的考量,却不能同意。”
如若让你当了公主,你那青竹妹妹,同朕又成了什么关系?不成不成。
芸娘呆愣半晌。怎地皇帝这般难说话?两个虚名,一个都不给?
她立时补上了第三条:“民女不让皇上为难。那便换成,求皇上同意,民女的亲事由民女自己决定,旁人不能干涉。”
皇帝便一滞。这左姑娘怎地条条往他办不成的事情上说,显得他不像个皇帝啊!
他语气一缓,道:“此事,原本也不难……”
芸娘面上一垮,拉长声道:“怎地又不成啊……”
皇帝便轻咳一声,道:“朕曾应了一个人,等此番事了,将你指给他为妻。朕若应下你,便是对他食言。朕乃天下之主,说话自当有一是一,怎能出尔反尔?”
芸娘立时问道:“皇上所言,要指婚之人,可是殷人离殷大人?”
她见皇帝并未否认,便跪直了道:“民女同他的婚事,在船上已商议定,用不着皇上指婚,浪费了您的心意。皇上若不信,等召见殷大人时,用民女方才所说之言去问他,他定不会再提指婚之事。”
皇帝见她言之凿凿,面上再无半点心机,想来两人此行任务朝夕相处,定是已生了情。如此,他若应了芸娘,倒是又满足了她,又不算他在殷人离面前出尔反尔,便道:“朕便应了你,写下诏书给你。”
芸娘大喜,忙忙磕了头,道:“下一条……”
“还有?”皇帝蹙了眉。
芸娘惊呆。这种虚名,就想打发她?
皇帝怎么这么抠?怪不得当年江宁的“百孩大案”中,柳香君立了那般大的功劳,竟然就只得了一面牌匾做嘉奖……
打铁要趁热,她一边着力抓了一番腹间伤口处的瘙痒,一边无视皇帝的神情,急急道:“求皇上赐民女一处宅子,当做此任务的真正嘉奖。民女住在御赐宅子里,有安全感,夜里睡觉才不会说胡话……”
皇帝哭笑不得。
这位左姑娘今日倒是将恩威并重、软硬兼施淋漓尽致的演了个遍。他当初选她当赠姬,可真是慧眼识英才,没有埋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