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最后一日,在持续闹鬼好几日后,侯府家的方姑娘向芸娘发出代表情谊的信号。
方姑娘前去永芳楼,毫不客气的拿了两件最贵的胸衣。
在永芳楼当车夫的罗大郎来送消息时,还顺便道:“那方姑娘临走前嗫嚅半晌,一字未说。”
芸娘点点头。
她心里明白,方姑娘坚持不了多久。只怕明日就得直白的上门。
她做好了万般的准备。
人参、鹿茸、丝绸早已备好。
几万两的银票都已取了出来,随时准备投到方家身上。
夜里,她同殷人离相拥在床上说起此事时,殷人离道:“放心,今早那边又去了一回寺里见方丈。明日铁定有人上门请你。”
他说得不错。
第二日午时,将将用过午饭,方姑娘破天荒的上了门。
她一改那日在酒楼的态度,笑中带愁道:“自兄长上回持剑闯进府里吓到母亲,母亲便卧病在床到如今。我见母亲无趣,传达了阿嫂同兄长想尽孝的心愿,母亲方才高兴了一些……”
芸娘笑道:“母亲宅心仁厚,是我们小辈的错处。”
打铁趁热,她立刻换上衣裳,带着彩霞随行,送方姑娘的同时,大大方方的随车进了方家二门。
传说中的侯府在外瞧着光鲜,内里早已透着遮挡不住的腐朽,揭示着侯府日落西山、后继无人的命运。
方姑娘直接将芸娘带进后宅正院里,那传说中的方夫人躺在病榻上,即便面色确然有些苍白,双眼也闪动着精明的眸光。
芸娘一掐大腿,眼中便掉了泪,趴在床边低泣道:“儿媳来迟,让母亲受了这许多罪……”
方夫人跟着一声呜咽,假婆婆同假儿媳之间上演的这出母女恩爱,将下人都引的哭了一场。
奢华的礼物不要钱似的摆在方家桌上,芸娘叹息道:“母亲好好养病,但凡缺什么,便同儿媳说。儿媳定将殷郎这些年未尽的孝道补上,弥补母亲的委屈。”
方夫人像对待孩子一般扶着她的发顶,亲自取了一颗果子让她吃,一双眼睛却在她带来的礼盒上不停歇的打量,那寺庙方丈的话便在她耳边回响:
“冤孽已生,怨气极重。重要催命,轻要患疾。施主要想化解,唯有为佛像重塑金身,再做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方能超度亡魂,已保安宁。”
这寺庙是京城最出名的寺庙,这方丈也是最有名望的方丈。
方丈的话她不得不信,然而想到这一场花销,堂堂的侯府主母便有些捉襟见肘。
此时她见芸娘出手大方,联想到这大晏独此一家的胸衣买卖,隐约觉着那佛家的金身和道场,只怕有了着落。
她摸一把额头,哎哟哟了半晌,唬的方姑娘长嚎一声“母亲”,仿似随时都要为母送终。
芸娘不敢落后于人,立刻跟着长嚎道:“母亲,您可要好好顾着自己个儿身子,您可是这府里的主心骨,若您有个意外,父亲大人可怎么办……”
方夫人哎哟几声,倒真真流了几滴眼泪:“你父亲日日流连花丛,已一连几日未回府中,母亲夜夜噩梦,死了都没人知道……”
芸娘立时贴心的为方夫人拭着泪,接过话音道:
“母亲怎地做了噩梦了?我知了,定是父亲不在府上,府上阳气弱,邪祟趁虚而入……媳妇儿这便去买几个纯阳体质的小厮为府上镇邪。”
方姑娘适时插嘴道:
“不瞒阿嫂,母亲便是被邪祟扰神,又兼被长兄持剑吓着,才长病不起。
那寺里的方丈说过两回,唯有为寺中佛像重塑金身、且做了道场,母亲才能好起来。”
芸娘立时催促:“那便塑啊,母亲的身子重要啊!”
房中便静了下来。
半晌那方夫人呜咽一声,气若游丝道:“府上亏空了多年,尾大不掉,如今,哪里还有……”
芸娘心中一笑。
终于张口了。
她面上做出些许为难神色道:“银子不是问题。然动辄几万两,儿媳得回去同殷郎商量商量,明儿便向母亲回话。”
真真假假,此事若想做的假,就得当真的来。
哪家往出送几万两银子还不皱眉头?若她当即拍了板,后面的事情,方家就该起疑心了。
她做出一副尽孝尽的不够尽心、要急忙忙回去同自家夫君拿主意的模样,留下一声“媳妇儿明日来问候母亲”,再也呆不下去,含羞带臊的离去。
她并未直接回殷宅。
马车直直驶去冷梅的宅子。
此时黄龟公守着门,瞧见芸娘从马车上下来,忙忙一摆手,急急从门房里窜出去,站在车窗前悄声道:“侯爷正在里面,东家若进去,可就是冤家路窄,前功尽弃了。”
芸娘躲在车厢里,打听着消息:“老头子丹药吃了多久了?可得加快步子,最好这两日就见效。”
黄龟公忙忙应了,悄声道:“东家就瞧好吧,小的瞧着,方家侯爷这几日将冷梅疼到了骨子里,莫说吃丹药,便是让他吃耗子药,那也是言听计从的。”
她一笑:“如此便好。催着点冷梅,这几日,我日日都要去侯府一趟,急等着见效。”
待她回了殷宅,想着如今的进展。离三月二十三已有不到一个月。
大户人家摆寿宴,原本是要提前两三个月便开始置办。那请帖要提前两月就送出去。
如今事情已经慢了半拍。即便要打着寿宴冲喜的名号,请帖也至少要提前半个月发出。
而发喜帖之前,却要让冷梅同她这边双方使力,让这老侯爷先向皇上上书,邀请参加寿宴。
而在这之前,却要这老侯爷先病倒。
事情一环环头尾相连,随时都在赶进度,日日都要见效果。
她想的认真,一抬头,外间天色已黑透,房中不知何时已摆了饭,此时早已冷冰冰。
她站去门边问彩霞:“殷郎未带话回来?”
彩霞摇了摇头。
芸娘便有些焦躁。
平日,但凡殷人离不回来吃饭,都要让阿蛮送话回来,让她莫等他。
今日不知发生了何事,竟连阿蛮也未露面。
她令下人撤了饭菜热在灶上,披着外衫心烦意乱的等着。
过了二更,月已高高挂在当空。
她换了衣裳,出了内宅,将将站在自家门口,远处便传来熟悉的马蹄声。
暗夜中,她的夫君坐在高高的马背上急速持来,到了家门口,一拉马缰,一跃而下,将马鞭丢给随后而来的阿蛮,立时上前拥了芸娘外内宅去。
她见他神情激动,大大异于平常,一颗心便提在了嗓子眼,紧紧握着他手,低声道:“任何事我们一起想办法,莫着急。”
他偏头瞧着她,双眸在暗夜中如天上的星子。
等进了屋,他立时拥着她倒在床榻上,将脑袋深深的埋进她颈子,半晌方起身,双眸隐现湿润,哑声道:“母亲当年未受辱,那郎中,曾净了身。”
他这两日着力看顾着那宅子里的埋尸处。
他有人脉,刑部暗中立了案,同他一起不声不响的调查着。
那挖出来的十几具白骨中,有一人胯骨下似有刀砍痕迹。连续调查了几日,方确认那尸首便是当年那被糊里糊涂送上侯府主母床榻上的郎中。
他哽咽道:“我原本担心此案查起来,多少会有碍母亲的名声。如今终于不用担心,那郎中曾在宫中当过几年内侍,出宫后才做了郎中的营生。母亲是清白之身,是完完全全受了欺骗的。”
他动情道:“多亏你向我灌了药。若不是你,为夫早已为方家陪了葬,同母亲当年一般糊里糊涂,真相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她只觉着眼圈发烫,心中的喜悦要喷薄而出。
她终于能真正帮的上殷郎,她没有乱来,不是胡乱插手!
她抓紧将方府的进展也告诉他,坚定道:“放心,母亲一定会沉冤得雪。”
第二日她没有去方府。
她做了这些年买卖的心得体会便是,同人谈判便如猫逗耗子,那是要松弛有度,欲进欲退的。
如若她今日便将两万两银票送上门,他们倒还要怀疑一番她的动机。
只有她们今日再焦躁慌乱一日,她明日上门,她们才会对她感恩戴德。
第二日晌午时分,她施施然进了侯府内宅,红着眼圈将一叠厚厚银票取了出来,抹着泪道:
“殷郎听闻母亲竟病了一场,心中愧疚,前夜竟去喝的酩酊大醉,昨儿醒来又上吐下泻闹腾到今儿早上。媳妇儿心中挂念母亲,等殷郎些许好些,便急急过来……”
方府昨儿夜里又闹了一回鬼,此时方夫人生无可恋的躺在床榻上,瞧见芸娘取出的的那一叠银票,眼中又有了求生之意,心中一阵悲痛,扑到芸娘身上,嚎啕大哭着:“我的儿……还好有你……”
下人们上前服侍着宾主重新净了面,方夫人靠在床头上,眼神闪烁试探道:
“大郎那孩子,自小失了生母,又被那些暗地里嚼舌根的撺掇着,对我起了嫌隙。如今他怎地忽然就想通了?”正巧府上近日闹鬼,这时间上也太巧合了。
芸娘含羞垂首,揉着衣角,咬唇半晌方低声道:“殷郎同我成了亲,我们都想要娃儿。那日殷郎在府上惊吓了母亲,回来后那日,儿媳方发觉有了身孕……”
说到此时,她的心间极为配合的泛起一股酸水,将有孕呕吐的模样演了个十成十,待停下干呕,方闪动着眼泪花道:
“自有了身孕,我同他有了父母之心,殷郎回想往事,这才能体会母亲当年的深意。”
她见这方夫人的目光立时停留在她腹部,唯恐还要被盘问,忙忙将银票拍在方夫人手中:
“母亲快将那高僧唤来,快快将为佛像塑金身的事了了,也好过安生日子。母亲若再不能憔悴下去了。”
方夫人立时捏住银票,恍然道:“对,得先将事情了了。”
芸娘忙忙献殷勤:“赶早不赶晚,现下媳妇儿便陪母亲去寺庙里。”
方夫人挣扎着起身,忙忙梳妆,带着新妇和女儿,共同往庙里去了一趟。
得道高僧当着芸娘的面从方夫人手中接过银票,一声“阿弥陀佛”后,一脸庄重的将这笔功德记在功德簿上。
芸娘含笑着将戏继续唱下去:“师父善哉,我将将有了身孕,可否搭着母亲的功德,求高僧为我腹中孩儿瞧瞧前途?”
高僧看着她这笑脸可恨,只面无表情道:“施主随贫僧来。”
禅房门紧闭,外间守着僧人。
芸娘对着高僧,笑嘻嘻将手一伸。
高僧看了看她掌纹,再抬头看了看她面相,冷冷道:“日后施主只要莫吃多了,生产上便无碍。孩儿命途顺遂,姻缘好事多磨……”
芸娘“呲”了一声,压低声音叱道:“装什么相,银票!”
高僧瞟了她一眼,将那厚厚一叠银票还给芸娘,低声道:“希望施主遵守承诺,日后再莫来寻老衲……”
芸娘接过银票,塞进袖袋,方乜斜着这高僧:“前不久我夫君才出了一回银子,要重塑一回金身,你当我不知?神佛连做两身衣裳,穿的过来吗?”
她哼了一声,道:“原本我打算放过你,你竟乌鸦嘴咒我日后吃的多,有了孩儿要难产……我再不动你,你多活几年,等着我孩儿来揪你胡子!”
她出了禅房,去了院里,刻意同方夫人道:“高僧道,您孙子日后还只能姓殷,不能姓方。否则便要不妙。”
方夫人听得一阵放心。看来这大郎夫妇是真不能回来抢侯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