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听到这话的臣子们表情微妙,有人暗自感慨福王这招阴狠。
早前就传言傅廷支持宣王。眼下东宫未定,宣王开春就满十三了。皇上正值盛年又偏爱宣王,近来提拔傅廷的举动,让众人都猜测圣上在为幼子铺路。
福王抓住傅廷喜好男色的传闻,硬把宣王牵扯进来,这么一搅和,就算宣王不在意,往后两人为避嫌也难免疏远。若傅廷不能为宣王所用,皇帝自然也不会再器重他。
即便宣王真不在意傅廷名声,两人交往过密也免不了流言四起。堂堂亲王背上断袖嫌疑,生母又无显赫背景,这般处境还怎么争夺储位?
宣王刚要开口驳斥,傅廷已朗声笑道:“王爷说得在理,坊间传言确有可信之处。就像人人都说您仁厚端方,待兄弟亲厚,堪称宗室典范。臣戍守边关时便听闻这些美谈,可惜始终无缘得见。今日方知传言不虚——单凭几句捕风捉影的话,就能让您这般关切宣王殿下的声誉,当众提醒臣注意分寸,这般兄友弟恭实在令人动容。有您这样体贴的兄长,当真是宣王殿下的福分,更是臣等学习手足之情的楷模。”
这番话让周围人纷纷低头。谁不知道福王性情暴烈?若非其母淑妃圣眷正隆,舅舅又是当朝宰相,哪能有这么多朝臣依附。至于“恭兄爱弟”更是荒唐,这些年没把两个兄弟逼死都算收敛了。傅廷明着称颂,实则暗指福王今日就是故意搬弄是非。
众人暗自钦佩傅廷的胆量,却又替他担忧——这般当面顶撞福王,难道不怕日后遭报复?
此刻无人敢抬头看福王的脸色,正忐忑间,忽听得有人高喊:“快看!打铁花开始了!”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原本簇拥在福王与宣王周围的大臣们纷纷借机向前挤去。
转眼间三人周遭便空了下来。福王阴沉的目光在傅廷身上停留许久,从齿缝间挤出冷笑:“好,好得很!傅廷,你当真是好样的!”说罢猛地甩袖转身离去。
夜空中炸开漫天金雨般的铁花,齐王隐在观景台朱红廊柱的阴影里,嘴角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方才那场唇枪舌剑他看得分明。
“三弟。”他从暗处现身,圆润面庞带着长兄特有的温和笑意,“此处视野不佳,怎不去前头观景?”
傅廷连忙行礼,齐王朝他摆了摆手示意免礼。
宣王却不着痕迹后退半步。大皇兄脸上亲切的笑容,令他想起前年秋猎时,这双手如何笑吟吟递来弓箭,转眼却放出铁笼中的饿虎。
“多谢皇兄关怀。”宣王垂目盯着对方绣金线的翘头锦靴,“我……不过是见着傅世子,过来寒暄几句。”
“二弟素来快人快语。”齐王忽然压低声音,“三弟还不晓得吧,上月淑妃娘娘献给父皇的龙纹箭囊,听闻用了南诏进贡的冰蚕丝。”他仔细观察着宣王颤动的眼睫——谁人不知宣王自幼失恃,“父皇圣心大悦,淑妃娘娘圣眷正浓,二弟难免骄纵些。”
傅廷轻笑一声道:“齐王殿下消息真是灵通,连淑妃娘娘绣房里的琐事都了如指掌。”
齐王面颊的肉颤动几下,脸上堆起更浓的笑意:“傅世子说笑了。本王不过忧心三弟——”他突然攥住宣王瘦削的肩膀,“你可知晓二弟府里豢养着说书先生?今日这'断袖'的戏码,怕是要传遍八大胡同了。”
宣王只觉得肩头火辣辣地疼,猛地挣脱对方手掌,踉跄着后退两步。
“殿下慎言。”傅廷不着痕迹地侧身挡在两人之间,“下官昔日在边关戍守时,常听老兵说狼群捕猎,总让幼狼先沾血。”
齐王眯起眼睛看向傅廷笑道:“傅世子不愧是见过沙场的人。”他缓缓转过半边身子,阴影笼罩住半张脸,“不过这棋盘上,卒子过了河便再不能回头。”
前方传来喝彩声,齐王倒退着融入人群,圆润身形竟与夜色浑然一体。
宣王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又望了望人群簇拥中的福王,袖中拳头攥得指节发白。转向傅廷时,眼中浮起忧虑:“今日都怪我思虑不周,不该贸然来找傅大哥攀谈……二皇兄性子急,大皇兄的心思我又摸不透……傅大哥为了我得罪他们……千万当心!阿梨姐姐也请多保重!”
傅廷露出安抚神色,低声道:“殿下不必多虑,福王胸襟似海,自然不会与臣计较。齐王殿下也不过是关心您,对臣并无恶意。”
宣王欲言又止。二皇兄胸襟似海?大皇兄关心自己?他恍惚觉得认识的怕是两个假兄长。
傅廷见他这般神情,朝他温和地笑了笑:“殿下该去看打铁花了,莫要辜负良辰美景。”说罢径自往前方露台行去。
宣王望着傅廷渐远的背影怔愣片刻,最终在随侍的簇拥下转身。
他知道皇帝此刻正在另一侧观礼。这位备受宠爱的皇子素来谨慎低调,只想安稳度日做个闲散宗室。
前年秋狩突遭变故,去年夏祭又遭暗算追杀,幸得棠梨与傅廷相救。回宫后他愈发谨小慎微,终日摆出乖巧怯懦的模样。他盼着父皇看透他的庸常,盼着两位皇兄明白他构不成威胁。
当棠梨遇害、傅廷重伤的消息传来时,长久以来的伪装开始崩裂。救命恩人因他丧命,而自己竟浑然不知地龟缩在宫墙之内。自厌与悔恨如藤蔓疯长,心底萌生出从未有过的渴望——若握有权柄,或许就能护住重要之人。
今晚福王当众离间他与傅廷的关系,齐王又语带机锋,这些都在催发着那颗悄然萌芽的种子。
宣王望向高台上那道明黄身影,龙袍金线在光晕中流转生辉。他抬步朝帝王走去,步履渐稳。
孝诚帝将远处动静尽收眼底,余光瞥见向自己走来的幼子——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靠近,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转首望向漫天铁花朗声喝彩:“好!当赏!”
天子开怀令场中气氛愈加热烈。负责操办此事的福王听得“赏”字,面上阴云顿散,朝两位兄弟投去志得意满的一瞥。
次日早朝,孝诚帝颁布重启选秀充实后宫、繁衍皇嗣的诏书,如同冷水倒进沸油,满朝震荡。散朝后,各府邸门庭间皆是交头接耳的私语。
这位帝王素来不重女色,自登基初年办过几轮选秀后,再不许朝臣提及此事。如今后宫统共不过十余位嫔妃,膝下仅育有三位皇子与两位公主。
孝诚帝少年承继大统,虽两位年长皇子已届弱冠,但帝王本人正值春秋鼎盛。这些年间并非没有臣子斗胆谏言广纳后宫,皆被朱笔驳回。久而久之群臣也歇了心思,转而将筹码押在三位皇子身上,暗中经营各自势力。
圣旨骤然而至,引得各方势力暗潮汹涌。
帝王此举究竟何意?莫不是对三位皇子皆不满意,欲趁盛年再添子嗣?或是借机打压风头日盛的福王党羽?又许是为宣王铺路?揣测纷纭间,家有待字闺中姝丽的世族已开始暗中绸缪。
今上龙体康泰,若得圣眷诞育龙种,待来日山陵崩,这万里江山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福王府书房内,下朝归来的福王踹得雕花木门摇摇欲坠。幕僚侍从屏息垂首,待那镶玉皂靴止了声响,方有亲信近前低语:“王爷,何不往左相府上讨个主意?宰辅侍奉圣驾多年,最知圣心。依下官浅见,此时选秀于王府未尝不是好事,如今朝中风向虽偏倚,然圣躬……”
蟒袍下的指节攥得泛白,良久传来压抑的吩咐:“备轿,宰相府。”
更漏三响时分,齐王府角门悄然驶出辆青篷马车,几个起落便隐入户部尚书府后巷。
两座王府的动静不过半刻便呈至御前。握着白玉镇纸的手重重拍在案上,“都急着要坐这把龙椅了,朕还没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