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能从头来过么?假装成一对普通男女普通的初次约会那样?”(《时间旅行者的妻子》第14页)
刘忻槐在这句话下面,用绿色的彩笔画上了一条粗重的波浪线。何斯嘉读到这里,便没有继续下去。她合上书本,轻轻摩挲着封面。
她想起了白天的事。早晨她去找苗一一,传达了廖导的意思。她和陈炜柠正兴致勃勃地准备再去一次玉龙雪山,两个人计划着这次要先上到牦牛坪,再上到冰川公园。
她拉着何斯嘉解释道:“拉市海和茶马古道原来是一起的,昨天我们去过了,骑马的感觉太好了。小斯你是要去茶马古道,还是跟我们一起去雪山?”
陈炜柠站在苗一一身后,用祈求的眼神看着何斯嘉。
她无奈地答应了他,尽管她后面也站着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刘忻槐:“我还是去骑马吧。你们恐怕得再多带两件衣服。”要想从云杉坪再往上走1500米,单单一件羽绒服应该不够。
“啊——那你俩一定要注意安全。”苗一一小小地失落了一把,但她很快想开了,跟刘忻槐交换了一个理解的眼神。
陈炜柠也如释重负,悄悄冲何斯嘉抱了个拳。
被迫与刘忻槐分到一组的何斯嘉,乖乖上楼换了轻便的外套、棉布衬衣和牛仔裤,就跟在刘忻槐身后跟了大半天。
在司机、路人和售票处的工作人员眼中,他们明显看着就是一对登对的小情侣,只不过刚好吵完一架,女的还生着气呢。
售票的大姐询问他们要不要坐船。
拉市海是个长满水草的湿地湖泊,澄澈的湖水倒映着高处的蓝天白云和远处的玉龙雪山,湖面上飘荡着几处游人划动的小船。
刘忻槐看了看何斯嘉。何斯嘉闭着眼睛就能想象出两个人同在一艘小船里的几百种尴尬状况,立时拒绝了。
他只好冲售票大姐抱歉地笑了笑。大姐露出很是为他惋惜的表情:“那就骑马吧。”
两个人沿着湖边走去,感受了一下极目远眺的开阔视野。何斯嘉心情好多了。前面就是马场,低矮的风雨棚下面,站着八九匹身形不一的马儿。
60多岁的驯马人过来招呼。他看了票,给刘忻槐选了匹高大的白马,给何斯嘉选了匹中等个子的黑马。
上马对于何斯嘉这身高来说并不难,只是马鞍坚硬,垫布也有点硌人,对瘦子的屁股很不友好。刘忻槐站在一旁,见何斯嘉稳稳地上了马,这才踩着马镫一跃而上。
驯马的大爷脚踩一双解放鞋,腰间别个水壶,手中攥着两根马绳,利落地走在前面。黑马和白马载着这对年轻的男女,在驯马人的引领下,温柔有序地穿过湖边的山岭。没过多久,何斯嘉就把马背上坐不安稳的感觉抛诸脑后了。
山间树木茂盛,植被繁多。自在蜿蜒的山道,由万千行人历经岁月踩踏而出。它时而狭窄,时而宽阔,时而钻入密林,时而分劈草丛,时而缠绕在裸露的荒野边缘,把何斯嘉带到了一个与城市有天壤之别的自然世界。
大爷很是热情,一路跟他们介绍这座林子。这是一片几乎没有开发过的原生态山林,山上树木以针叶林为主,各种野菜野菌是当地人的宝贝。现在淡季人少,出来赶马的都是上了年纪的,等到旺季比较挣钱的时候,青壮劳力都出来赶马了。
刘忻槐请大爷帮忙拍照。他接过手机,熟练地给两人各拍了几张骑马的单人照,又拍了拍白马屁股,把马儿赶到一起:“给你俩来张合照吧。”
何斯嘉刚把单人照的姿势撤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脸懵地拍进了和刘忻槐一起的合照里。
“胖金妹你俩坐一起拍一个嘛。”大爷指着白马,示意小姑娘和小伙子坐一个马上再拍一张。
“不用了,大爷,我跟这个人不太熟。”何斯嘉红着脸辩解。
这话在大爷听来简直欲盖弥彰。他把手机还给刘忻槐,见他俊脸不动声色,以为小情侣正在冷战:“啊,没事,出来玩要开开心心的,不要吵架嘛。”
这下连刘忻槐也红了脸。他看了一眼啼笑皆非的何斯嘉,转而抬起了嘴角,自顾自地笑了。
大爷牵着马儿走进一片丛林的深处,在一方瀑布山泉前停下,说要在这里休息片刻。他拽下腰间的水壶,在瀑布下的溪流里灌满水,大口喝了起来。
刘忻槐轻快地下了马,伸手扶了一下何斯嘉。栈道的不远处有一座马棚,山泉旁边挂着饮用水源的字眼,还修了几座石桌石凳,看来这里是给过路的人们歇脚用的。
两个人就着石凳坐下来。刘忻槐从背包里拿出一瓶水递给她,问她累不累。她接过水,说了声“谢谢,还好”。说话的声音近在咫尺,听在耳朵里却好似嗡嗡的有了回音。山高林密,碧绿的针叶树丛直冲云霄。何斯嘉抬头望向树梢顶间漏下来的天空,感觉自己化作了大山里的一粒芥子。她闭上眼,与山一起呼吸。
“咔嚓、咔嚓。”她睁开眼,刘忻槐已经把刚才那一幕拍了下来。
“你拍的是什么?”她急切地伸手去夺手机,他本能地往旁边一晃。
何斯嘉收回落空的手,又觉得拍就拍了无所谓,于是平静下来。
刘忻槐见她脸上闪过一瞬的失落,赶忙说:“给你看可以,不许删我照片。”就把手机递到她面前。
何斯嘉拿过手机划了几下,除了风景照片,就是她的特写,拍得还可以。见她继续不停地划着照片,刘忻槐已经伸手过去,马上要拿回手机。
等等——这是什么?
何斯嘉看到刚才大爷拍的几张两人骑马的合照中,她全是一副鬼畜沙雕的表情。
她一把推开刘忻槐的手,赶紧开始点删除。删了两张之后,刘忻槐已经上半身扑过来:“何小斯,不许删。还给我!”无奈她已经抱着手机跳了起来,往马棚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还在删。
刘忻槐追了过去。她灵巧地删完这几张合照,快速点回手机桌面,准备从垃圾站里彻底删除它们,却突然一下愣在了原地。
手机的壁纸,是三年前的夏天,何斯嘉在S大教九楼前拍的一张照片。
他怎么会有这张照片?她抬头疑惑地看向他,下一秒手机已经被他拿走。
刘忻槐默默地把删掉的四张照片从垃圾站里恢复过来,转身就走。何斯嘉反应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不许走,你先删掉那几张合照。”
“好,你先给我个理由。”刘忻槐故作严肃,脚步停下来。
“太丢人了,简直无颜见江东父老。”她撇了撇嘴,一脸的生气。
“我觉得很好,在我的手机里,我有权保留。”他看了看她用来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很想把它拿下来握在掌心里。
“照片的内容是我,作为当事人有权要求删除。”她振振有词。
“照片内容主要是我,你可以认定为是恰好出现在背景里而已。也是我请大爷帮我拍的照。”他不过是照她的样子现编了一条理由。
“那你要怎样才肯删除照片?”谈判仿佛这才正式开始。
“很简单,作为交换条件,认真回答我一个问题。”他转过身去,面对着她。
“好。什么问题?”她终于松开了手。
他卸下了刚才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语调温柔地、缓缓地开了口:“我知道我很贪心。我就想知道你能不能原谅我。”
“你还没想明白吗?事情都过去了,原不原谅都不重要了。因为我已经不在乎了。”何斯嘉保持着平静,虽然她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做陌生人?”他必须抓紧机会问清楚她的态度。
“这好像是第二个问题。”她看着他手里的手机,等着他兑现承诺。
他划开手机,当她面删掉了一张照片,然后看向她:“第二个问题。”
何斯嘉从来没有见过他耍赖的样子,一时没辙,恨得牙痒痒:“好。你想做朋友也可以的,我不介意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
“好的,那我们先从一般朋友做起吧。我会按部就班的。”刘忻槐删掉了第二张照片。
“随便你。”何斯嘉决定再试试,“还有两张。既然是朋友,就都删了吧。”
“好,看在朋友的份上。”他又删掉了一张,认真地指着最后这张,“我们重新拍个合照吧。”
“怎么拍?!”何斯嘉也是惊着了。居然有这样的操作。
刘忻槐往石凳那边走去,何斯嘉亦步亦趋跟上。大爷已经喂好了马在等着他们,见他们过来,小伙子面如春风地走在前面,猜想他们已经和解了,喜滋滋地问道:“你们刚才是说要拍合照吗?”
刘忻槐点点头。他看着何斯嘉,左手轻轻拍了拍白马的马鞍,右手向她伸去。
何斯嘉皱了皱眉:“这不合适吧?”
“条件而已。”他挑着眉毛,似笑非笑地等着。
“好吧。”她深吸一口气,认命地搭着他的手上了马。这匹白马比刚才她乘坐的黑马高了不少,感觉周围的空气都更加清冷了些。她正遐想,刘忻槐从身后腾地跃上来,伸长胳膊搂住了她。
“大爷麻烦了。”他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交到大爷手里。他夹紧怀抱里挣扎着想要逃脱的人,保持一脸微笑地小声提醒“注意表情”,便看向了镜头。
何斯嘉不敢再乱动,朝同一个方向无奈地笑着,灿烂甜美。这个久违的怀抱,还是她曾经贪恋的那种感觉。她很快入了戏,并没有意识到应该立刻撇清界限。
大爷把手机还给了刘忻槐。刘忻槐把漂亮的合照一张张划过去,给乖乖待在怀里的人看了一遍,又翻出之前那张彻底删掉:“好了。”
“等一下。”她点开了垃圾站,发现已经空空如也,这才满意。
平地里突然一个抖动,何斯嘉猛地往近在咫尺的怀抱撞去。刘忻槐一把搂紧了她,鼻子被额头撞得生疼。
白马走了起来,大爷已经牵着两匹马继续上路。何斯嘉捂着额头,着急地喊道:“大爷停一下。”
大爷拉了拉马绳,三人两马停下来。他乐呵呵地看着小姑娘尴尬地跳下白马,坐上了黑马。这对小情侣都微微红了脸,好长一段时间没再说话。
直到下了山路,马儿们拐进一个村落,行走变得平稳了许多。道路两旁不时出现别有风味的本地民居,屋顶微倾,飞檐翘角。有的带一个小院,藏蓝色的屋檐下,立着雪白的墙,一个阿婆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有的屋宅临街,紧闭一扇小门,静得看不见人影,只有门上对联火红,两三只猫儿盘在门口,给古道增添了一些神秘感。
何斯嘉走过这片静止的村落,在达达的马蹄声里浮想联翩,不由自主地唱起了古城bGm: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时针它不停在转动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小雨它拍打着水花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是不是还会牵挂他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有几滴眼泪已落下……”
对面相逢的几个游人,也在马背上和着唱起来,“嘀嗒”的歌声,在寂静的小道上响了远远一路。
刘忻槐听得入了神。这久违的歌声,温柔中带着忧伤,如一股清丽的山泉,静静流淌在心田。一时间他鼻子发了酸,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歌声。
大爷不吝他的赞美,回转头冲两人笑得开心:“胖金妹歌唱得实在好。”
回去的车程经过一段高速公路线,车子穿行在绿意苍茫的丽江大地,穿过大山、森林和城市,往古城而去。何斯嘉没了走马翻山的那般兴致,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睡梦中她摇摇欲坠,伸手胡乱抱住一根柱子,总算得以安稳。
“小斯,我们到了。”刘忻槐轻声唤着。安静的目光里,女孩抱着他的一条胳膊,倚靠着他睡得正熟。
何斯嘉模模糊糊地睁眼,发现车子已经停在天雨楼客栈门口。而她自己正以暧昧的姿势靠在这个麻烦的男人身上。
她立刻松了手,拉开两人之间的身体距离,脸色冷下来:“不好意思。”
“没关系。你需要的话,我还可以抱你下去。”他突然飞速地把她拽进怀里,一手抄过膝弯,将她打横紧抱在胸前,钻出了车子。
何斯嘉双脚着了地,一脸懵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挥别出租车司机,慢慢反应过来:“刘忻槐,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客气。这是朋友该做的。”他看着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就漠然转身离开,仿佛印证了自己的猜测,脸上的自信藏都藏不住,狡黠地笑了。
住一楼的同学们貌似都在休息,苗一一和陈炜柠还没回来。何斯嘉回了房间,躺倒在床上。
花香幽静,她脑海中浮现那双深邃的眼眸。她知道他一直在看着她。她像过去那样,自在又心安地享受这种注视,这对她来说没什么难的。可是她的身体也连带不自觉地想要依恋他。分手三年半,回忆里的拥抱、牵手、依偎和亲吻,像甜蜜的毒药一样,浇灌了心田里痛苦的花朵。
今天他抱了她两次,笨拙地试探她。她毫不警觉地被迫接受了,现在有一点后悔。在他怀里的时候,两张脸离得太近,她看见了他的眼睛。她感觉他平静的心湖里藏着巨大的漩涡,越是靠近,就会无法抗拒地被它吞噬进去。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没看见苗一一在朋友圈发了很多绝美的雪山照片,也没听见刘忻槐的敲门声。电话响起,她从伤感的梦中醒来,摸到手机。刘忻槐叫她一起下去吃晚饭,他在房间门口等她。
她爬起来换了件外套,下到洗手间对着镜子擦了擦脸上的水,打开了房门。
倚在门口栏杆边的人跑了过来,见她眼睛有些红肿,担心地问道:“小斯你怎么了?”
“我没事。”何斯嘉目不斜视,一脸冷淡,自顾自地往楼下走去。
刘忻槐顿了顿,立刻跟上去。她突然变了态度,他毫不意外,虽然有些失落。
院子里十分热闹,除了提前回京的唐晓棠,这次组团来丽江的16个人都到齐了,坐了满满两大桌,房东阿妹忙不迭地招呼着上菜。
何斯嘉往苗一一的方向走去,后面还跟着一个刘忻槐,两个人太过惹眼,众人纷纷看过来,都觉眼前一亮。隔壁桌有几个人认识何斯嘉,挥手问候:“嗨,好久不见。”“何斯嘉你终于回来了。”一个男生站起来,兴奋地迎着她:“何斯嘉,你坐我们这桌。”
何斯嘉停下脚步,犹豫不前。苗一一正要说话,陈炜柠在旁边摁住了她,冲喊话的男生说道:“不好意思啊路明,我和一一找她说点事儿,坐这边方便点儿。”
叫路明的男生毫不相让,大大方方打趣道:“行了陈炜柠,你们那桌全是美女,我们这桌就一个女生,你就匀这一个给我们呗。”
几个不知情的男生都笑了,认识何斯嘉的那几个赶紧使眼色,可惜路明正在兴头上没有看见。
何斯嘉记得路明这个名字,好像跟唐晓棠挺熟。他们这桌唯一的女生就是晓棠追求的那个小学妹,估计跟他们几个都是一个导师的。
苗一一脸色一垮,掀开了陈炜柠的手,叫了一声何斯嘉:“小斯你过来,唐晓棠下午打电话说找你有事。”
听到是唐晓棠的朋友,路明悻悻地坐下,有点后悔刚才的鲁莽行为了。小学妹认真地看了一眼这个风姿绝俗的学姐,将她与唐晓棠口中的那个朋友对应起来,埋头继续吃饭。
何斯嘉叹了口气,心想她们俩个又给唐晓棠的情路添了不顺的一笔。看在他的面子上,她非得要坐过去解释一番才行了。她挥了挥手,示意苗一一先坐下,自己往小学妹那边走去。
一只手拉住了她。一直站在身旁的刘忻槐,此刻一脸郑重:“小斯,我刚让他们占了座位。”说完循着手掌扣上她的五指,不动声色地牵着她走到苗一一旁边坐下。
他的手扣得太紧,何斯嘉暗暗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旁边桌的男生和小学妹见到两人坐下后依然没有放开的手,都已了然于心,自然是有的失落,有的释怀。
何斯嘉恶狠狠地瞪着身边这个不肯放手的人,却见他微微抬了抬紧扣的手,一本正经地说道:“不用谢。我帮了你,让我收点利息。”
“你以前也不这样啊,新学的揩油技能?”何斯嘉讽刺道,在桌下抬起了一只脚。
“嗷呜——”他低低地惨呼一声,脸上裂开似的扭曲了几下,不得不松开手揉了揉被踢中的小腿,一边哭丧着俊脸控诉她:“何小斯,你这是恩将仇报。”
何斯嘉低头闷闷地吃着饭,任由他说话、夹菜,就是不想再搭理他。
刘忻槐有点泄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一小会儿,直到她清丽的侧脸上添了一丝淡淡的愁色和羞色。她转而神色娇媚地抬头看向他,眨了眨眼睛:“乖,回房间再看好吗?”
他刷地红了脸,低头大口吃起了饭。
陈炜柠惊得筷子掉在了桌上,苗一一“啧啧”地摇了摇头。两个人莫名其妙地感觉吃饱了狗粮,没了刚才的好胃口。
“我们能从头来过么?”
深夜的阁楼窗前,何斯嘉读到这句话时扪心自问:我们还是彼此真正喜欢的那个模样吗?
尤其是当她知道了分手的真相,比她原本以为的那样还要更加狗血,她深觉,他们之间那种最深的羁绊,像条生锈的锁链那样,在顽固地坚持了三年半之后,终于断掉了。
她站起身,把书放在了箱子的最底下,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预备明早出发前往机场。这趟四天四晚的旅行,就这样接近尾声。相比较她刚刚来到这里,一切都不一样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