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的雨悄无声息,给S大的校园披上一层薄薄的轻纱,湿漉漉的草木露出亮晶晶的颜色。心理学院的201教室里,有一场特别的答辩会。座上的专家有十余位,临床与咨询心理学的廖亦莱教授、管理心理学的唐归楠教授、社会心理学的张晓秋教授均在列。答辩的学生只有一位,就是廖亦莱教授这一届最看重的弟子,刚从伦敦留学回来的何斯嘉。
答辩教室是苗一一和陈炜柠一大早过来帮忙布置的。何斯嘉自己主持。她一丝不苟地宣讲完毕,答辩的氛围马上超出了她的预计。轮到专家们提问,只有廖导提了个相对尖锐的问题,其他教授们都对她在伦敦的社区实验和临床实习更感兴趣,前前后后问得很详细。整个过程轻松又幽默地结束了。专家们一致举手表决,通过了她的论文。
答辩结束,何斯嘉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三个人留下来收拾教室。
陈炜柠竖起大拇指,无比佩服:“何小斯,不愧是你。这么多大佬,你连磕巴都不打一下的,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何斯嘉推着桌子,不好意思:“其实我有点心虚。”
还是苗一一看出了她的一个小漏洞:“是不是唐导问你的时候你手抖了一下?”
何斯嘉捣蒜似的点点头:“嗯嗯,把我吓了一跳。可能是唐导太帅了,突然开口让人紧张。”
苗一一有作为女生的同感:“还好你答得很机智。你下午干嘛?”
何斯嘉松了口气:“啊,我要好好睡一觉,睡到饱。然后打扫卫生,收拾屋子。”从明天开始,她上午忙廖导的研究项目,下午去S大心理咨询中心兼任心理咨询师,至于她自己的各项事情,只能一边办一边等。
三个人走出心理大楼,撑起伞往食堂去。苗一一发了条微信:“她下午应该在。”
从食堂出来时,雨已经停了。何斯嘉回到公寓,往临时铺了个床单的大床上一躺,怎么也睡不着。回来这两天,她满脑子都是论文,做梦都在答辩,一直也没有睡好过。现在事情搞定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还是睡不着。一定是这床不对。床上没有褥子,床单又太薄。被子里冷冰冰的。哪哪都不对。
她干脆爬起来,去客厅沙发坐着,打开了手机。
她先是去“7-201”群里说了声:“姐妹们,我答辩完了。什么时候吃饭?”
然后她看见刘忻槐给她发的微信:“小斯,答辩结束了吗?”她回复三个字“结束了”,想想又加了两个字“顺利”。
“戎马一生”给她上一条朋友圈的新评论跳出来。她愣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发微信问道:“你回国了?什么时候的事?”
“戎马一生”:“就前几天。”
怎么会这么巧?何斯嘉心想。她没有在朋友圈晒过留学的事,他也应该不知道。
过去几年,他总是一条不落地给她的朋友圈点赞、评论,但他们很少发微信,也没有通过电话,只在朋友圈的评论里聊过数句。
他们没有互相打听过彼此的任何情况,所以这只能是个纯粹的巧合。
何斯嘉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留学,心想既然他回来了,是得找个机会把珍珠项链还给他。
某天她把项链拿回家给黄女士瞧了瞧,黄女士拿去珠宝店帮她问了,顶得上她这个高中化学老师大半年工资了。这礼物收得不明不白的,还是还给人家为妙。
想到这里,何斯嘉主动说道:“就按你说的,有机会见一面吧。”她不知道他要见她是为了什么,但她得立马把项链找出来。
她记得自己一直是随身带着的,应该在拎回来的大箱子里,于是奔到卧室。
箱子里是一些春夏季的衣服,她把它们全都拿出来,准备放到衣柜里去。最底下有一本书。角落里塞着一个红色绒布盒子,她在外面套了个塑料袋,以免包装磨损。
她把项链和书都拿了出来,放到床上。
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持续的门铃声,她仔细听了好一会儿,发现是自己家的门铃。
她凑到门上去看。猫眼里是一个穿着工装、扛着梯子,背着工具袋的师傅,后面还站着另一个人。
何斯嘉诧异地大声问道:“谁呀?”
一个师傅回答了,一口的北京话:“这里是念德公寓1203吧?你室友叫我们过来装晾衣架的。”
何斯嘉一头雾水:“您稍等啊。”她有些不知所措。室友买了晾衣架?
她赶紧打开手机。“大龄儿童”刚给她发了微信,说今天约了人来家里安装晾衣架,问她在不在家,希望她能帮忙照看一下。
何斯嘉黑了脸。师傅来得可真是时候。室友也没提前说一声。
她打开门,热情招呼着。第一个师傅扛着梯子、从墙边拎起一盒晾衣架走进来,问阳台在哪儿,就往何斯嘉指的方向去了。
第二个师傅递给她一个包装完好的纸盒,说是她的室友买的,让她签收。何斯嘉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师傅转身就走了。
她拆开纸盒,里面是双人床的大褥子,一共两件。
“大龄儿童”在微信里说:“我买了两床褥子。原来宿舍那个太小估计用不了。希望你别嫌弃。”
这是哪里来的神仙室友?简直不要太贴心。何斯嘉不禁感叹。
她在微信里谢了又谢,非常不好意思地觉得自己脸皮变厚了:“嗨,你什么时候搬过来?我请你吃饭啊。”
褥子铺上床,刚好合适。原来的床单上面再加一个床单。床和衣柜很快整理好了。
安装晾衣架的师傅半个小时干完了活,叫她去看看。何斯嘉看着阳台变了个模样,崭新的升降式晾衣架闪着金光,惊讶得合不拢嘴。她高兴地送走了师傅,把阳台打扫了一下,拍了个照发给室友。
让她更惊讶的还在后头。
第二天是周二,上午何斯嘉去廖导办公室拿了些资料,跟研一研二的几个学弟学妹一起聆听了廖导的项目计划。这次对接的是一家互联网企业,廖导的意思是让她来主导,带几个学弟学妹走完全程,他负责验收,中途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找他求助。
何斯嘉看了一下,她要帮这个互联网企业给自己员工开发的心理健康小程序提供心理学的所有框架背景,工作量还是很大的。好在加上她有六个组员,她有将近五个月的时间,可以从容地做完这件事。
离开办公室时,廖导拿了份培训合同给她看了一眼。S大心理学院历年来都有针对北京各高校心理教师及普通教师的能力培训项目,每年的培训重点都不一样。今年轮到心理咨询专业能力培训,由临床与咨询心理专业方向的8个老师负责。廖导承接了一周内的两次课程,他希望何斯嘉来分担一节课,算是一个锻炼机会。何斯嘉答应得有点忐忑。
周二下午是心理咨询中心的休息时间,何斯嘉没事就回了公寓。不一会儿,家具店的师傅送来了一套折叠的实木餐桌椅,摆放在沙发对面的墙边。
何斯嘉询问室友花了多少钱,他却说这是跟房东申请的,由房东来报销。她将信将疑。
周三上午,何斯嘉把小程序的项目任务划作几块,分派给了五个组员,她联系上了小程序的设计人员,一直在沟通中。下午,她去心理咨询中心报到,褚晗光接待了她,帮她办了简单的交接手续。
周四一大早,她在客厅的餐桌上喝粥,接到几个电话,一个学妹问了她关于项目的一些事情。
“大龄儿童”微信上问她:“你上午会不会出门?”
她心里顿了顿:“在家办公。”
“大龄儿童”:“好的。”再无多话。
一个小时后,宜家的三个工作人员送货上门并安装了两个书柜,两张书桌和两把椅子,并帮她分别搬到了主卧和次卧。走时他们把占用的客厅复原,还打扫了一遍。
何斯嘉看着簇新的家具,开始严肃考虑这个问题。
她问室友:“这些也是房东买的?”
室友一直没有回复。她等了又等,忍不住跑到“7-201”的群里问:“你们说,如果我租了个房子,结果占了很大的便宜,这是怎么回事?”
朱洁泠:“占便宜?比如说?”
何斯嘉:“我俩房间一般大,他那边有个阳台,但是租金比我贵了一千块。”
朱洁泠:“嗯哼。”
何斯嘉:“屋里缺了的东西,他全都买回来了。床上的褥子都是他送的。”
她发了几张家具和晾衣架的照片,分别标注了日期。
朱洁泠:“哇塞。‘他’确定是个男的?很有钱?”
何斯嘉傻了:“哦,的确没有见过面,他说他是个男的。我同学帮我租的,她也说是个男的。”
她想她应该问问苗一一,或许她能知道些什么。但是这会儿苗一一正在电影院看电影,之前约了她,她有事就没去。
何斯嘉等了一会儿,朱洁泠也没回复。杜茹茹和罗书蕾在上班,没看见也很正常。这个谜团一直盘踞在她心里,她有点不好受。
中午11:30左右,室友终于有动静了。
“大龄儿童”:“不好意思,上午一直在上课。”果然是个老师。他又写道:“这些你不用管的,我跟房东商量了共同出。”
何斯嘉:“你付了多少钱?我出一半给你。”
“大龄儿童”:“因为我是长住,而且是整租,我提的要求,房东愿意出一半。另一半么,也该我出,这样也方便我转租出去。”
何斯嘉张了张嘴。还有这样的逻辑?莫名地,她想起了“戎马一生”。这两个人辩解的套路一样一样的。
何斯嘉:“我的朋友让我跟你确定一下,你是男的女的?”
“大龄儿童”:“……男。”
微信那头的刘忻槐正走在去往G大食堂的路上,突然自顾自地笑嗨了。他的几个女学生从旁边经过,见到平时高冷帅气的老师竟然笑起来,一个个惊为天人地叫唤起来,连招呼都忘了打一声。
几天前的周一中午,刘忻槐到S大南门远远地看了一眼何斯嘉,然后去附近的市场买了晾衣架和床褥子。晾衣架是包安装的,可是床褥子该怎么送进去呢?他想起南门有一家菜鸟驿站,就出快递费,请人帮他直接送了过去。
那天她主动跟“戎马一生”说要见他,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一直没有回复。他这几天挺后悔自己提的那个见面的要求。要是一直不搭话,也许可以当做没有这回事吧?
可是,他是真的想她了。每天看不见她,他连心都是慌的。
何斯嘉也心慌了。她捡了一颗书柜安装时剩下的钉子,想把刘忻槐送她的马勺挂在卧室的墙上。可是这墙比她想象的要硬很多,她找不到一个锤子或者类似锤子的工具,只能暂时把马勺和钉子放在书柜里。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么?那天他走的时候说“明天见”。现在已经四天不见了。
刚才她一口气给室友发了好几条微信:
“没有嫌弃的意思啊。就是麻烦你不要再给我买东西了。我有点懵。”
“你平时会在这里做饭吗?厨房的用具我明天去买。”
“感谢你的照顾。家具的钱我们还是分摊吧。”
室友回了一行字:“好的。没事,你不要有负担。”
现在她又不得不问:“墙上可以钉钉子吗?屋里有没有锤子?”
“大龄儿童”:“钉个一两颗应该没事。厨房的碗柜里有一个小工具盒。你想挂东西吗?”
何斯嘉:“嗯。一块木头。”
刘忻槐手里拎着打包的饭,站在公寓楼前又笑了。
何斯嘉满意地看着挂好的马勺,心情好了些许。朱洁泠又出来应她了:“老二,我刚结束面试。你这个室友,是不是见过你?喜欢你?”
何斯嘉:“你今天公务员面试?你回哈尔滨了?”想了想又说:“等你回来。”朱洁泠报考的是黑龙江的一家舞蹈团。
朱洁泠:“我下午的高铁回北京。”
何斯嘉:“太好了。”
朱洁泠:“你的室友呢?什么情况?”
何斯嘉:“我跟他,应该没见过。”或许他见过她?她的脑海里,又不自觉地想起了“戎马一生”。
她打开“戎马一生”的对话框,输入“你的真名是什么?”想了想又删掉,重新写道:“我住在S大南门附近。你要是觉得方便的话可以过来一趟。记得提前告诉我。”
何斯嘉想,她已经展示了足够的诚意,如果对方还躲着她,这个朋友就没必要了。
过了一会儿,“戎马一生”回了两个字:“好的。”
“7-201”的群里,杜茹茹上线了:“老二,事出反常必有妖。你首先要保障自己的安全啊。”
何斯嘉:“嗯嗯。我再问问我同学。”
她看了下时间,锁了门,一边往S大南门走去,一边给苗一一打电话。
苗一一满不在乎地驳回她的担心:“小斯你想多了。因为我见过人家,他是个老师,长得老实本分,规规矩矩的,就是人忒好。可能人家看你是个女生,就多照顾照顾,让你不好意思了。而且他买的东西都是房东出钱,他也没必要骗你啊。”
何斯嘉默然无语,只好说:“明天陪我去买厨具吧。”
这天下午,何斯嘉见到了心理咨询中心的几位老师,其中三位是全职的,另外一位跟她一样兼职。大家相谈甚欢。师兄褚晗光在读廖导的博士,毕业后就可以直接入职S大心理学院。心理咨询中心仿佛就是他的一亩三分地,待的时间久了,没有什么他搞不定的事情。
何斯嘉接待的来访者,年龄在15-30岁之间,三个是强迫症,两个是抑郁症,都是轻症。她虽消耗不多,一下午下来,也有些疲惫。
出了心理大楼,何斯嘉直接往南门走去。她没有胃口,只想回公寓睡一觉。晚饭么,就等睡醒再说了。
南门外的人行横道是绿灯。她刚迈出一步,被一只有力的手拉回了马路牙子边上。眼前咫尺处,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呼啸闪过。何斯嘉吓得失了神色。
待她看清楚拉她的人,心却砰砰地跳得凌乱厉害。他穿着身红白横条纹的休闲毛衣搭黑色牛仔裤、马丁靴,戴着空框的金丝眼镜,头发全部梳上去,俊脸上全是怒气和恐惧:“何斯嘉,你走路看着点好吗?”见她脸色惨白,他立马把她圈进怀里,紧紧抱住哄道:“对不起,我真的被你吓坏了。”
她很快在他怀里镇定下来。她很想任由自己在这个怀抱里多待几秒,便什么也没说地闭上了眼睛,把脸埋在他胸口。
刘忻槐默契地没有松手,心胸里漫溢着一片温暖。他闻到她脖子里熟悉的花香,情不自禁地吻在那里。
何斯嘉“嗖”地从他怀里弹开来。他垂下陡然落空的胳膊,不好意思地马上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何斯嘉看了看马路,红着脸走过去。他跟上来,伸出胳膊够着了她的手,牵住了她。
两个人牵着手在小巷里越走越远,两颗心越发安定。
她没有问刘忻槐为什么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只要有褚晗光在,他怎样都是可能的。
她只是语气绵软地问:“你为什么戴眼镜?头发是怎么回事?”
他扬起嘴角,一脸坏笑:“你不是说喜欢这样的打扮?有没有迷到你?”
她斜瞟了一眼:“所以你今天这是,美人计?”
“要是能用美貌迷住你,对我来说是个好事。”对他来说,用任何一种方式待在她身边都可以。只要是她身边。
何斯嘉眼睛湿了。恍惚间,很多的记忆向她涌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