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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南京镇守太监席成公开宣称粮帮意欲造反?
还亲自率领全体锦衣卫闯进了粮帮的南京总部?
一时间,周尚景只觉得自己被惊醒之后耳朵也出现了问题,绝对是听错了!
粮帮是什么?
那可是坐拥数十万精壮帮众漕工的巨型组织、更还是明朝漕运系统可以顺利运转的关键所在!
明清时期,即便是所有人皆是对海运的各种优势心知肚明,也皆是清楚漕运的种种弊端,但依然没有任何人敢于改变京杭运河的漕运现状,为何?一句话足以概括——“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简而言之,就是一旦改变了京杭运河的漕运现状,无论是明朝时期的粮帮、还是清朝时期的漕帮,其麾下的数十万帮众就会彻底失去生活来源,到了那个时候,数十万有组织、有怨气的精壮男丁就皆是要沦为流民!
这种事情,对于任何朝代而言,都将是一场噩梦!足以让任何封疆王朝由盛转衰、根基大损!
即便是德庆皇帝,也从未想过针对漕运系统打压周尚景!
但现在,南京镇守太监席成,竟然公开宣称粮帮意欲造反,说是要剿灭粮帮!
他疯了吗?
别说粮帮至始至终都没有任何造反的企图,即便是粮帮当真想要造反了,这种事情也完全不是席成这种地位的宦官有资格处理的!就算是德庆皇帝亲临南京,这个时候也一定是以安抚维稳为主!
所以,周尚景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听错了。
“席成当真是宣称粮帮意欲造反?你没有听错消息?”周尚景表情凝重的再次确认道。
宋继诚连连摇头:“绝对没有错,席成现在已经率领南京城内全体锦衣卫强行闯进了粮帮南京总部,还想要进一步闯进粮帮的库房之中搜寻罪证,目前正在与那些留守总部的粮帮帮众相互对峙,局势极为紧张,随时都有可能刀枪相向……”
得到了宋继诚的再次确认,周尚景终于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也直到此时此刻,周尚景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对于南京局势的推演,似乎在某些关键之处出现了严重误判,南京局势的发展方向也隐隐有了失控迹象!
席成毫无预兆的率领锦衣卫突袭了粮帮南京总部,绝不可能是单纯的失心疯,背后必然是有足够关键的深刻原因、以及足够诱人的利益驱使。
考虑到近段时间以来,席成一向是唯七皇子朱和坚马首是瞻,所以席成这一次的疯狂做法,十有八九是获得了朱和坚的全力支持,甚至是源于朱和坚的直接授意!
那么,朱和坚又为何要支持席成发疯?按理说他也承担不起公开诬陷粮帮造反的后果!
而朱和坚的这般立场,又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决定?还是说……朱和坚本人也受到了另一位幕后主使的驱使利用?
思及朱和坚前不久暗中前往江东楼秘密会晤赵俊臣的消息,周尚景愈发的面色严肃,心中疑惑也是越来越重。
即便是拥有朱和坚与赵俊臣的支持,席成也不应该有胆子公开污蔑粮帮造反啊!
要知道,席成同样是自私自利之辈,他虽然一直都在极力支持朱和坚,但也从来都没有为了支持朱和坚而损害自身利益,更别说是像是现在这样,直接赌上自己的前途性命了!
周尚景总觉得,无论七皇子朱和坚、还是南京镇守太监席成,种种表现皆是超出了常理。
只可惜,周尚景目前着实是身体状态不佳,脑子也昏昏沉沉的,难以在短时间内想明白关键之处。
而就在周尚景尽可能的理清思绪、推演后续局势变化之际,一旁的宋继诚却是等不及了,忍不住催促道:“周首辅,还望您尽快决断!绝对不能拖延时间太久,否则一旦是局势失控……”
听到宋继诚的催促,周尚景无奈摇头:“……罢了,老夫亲自赶往粮帮的南京总部一趟!此事关系重大,必须要由老夫亲自出面才能平息……唉,你祖父刚刚离开了南京,否则这件事情原本也可以交由他出面处理的……”
说话间,周尚景就要扶着床头起身更衣,结果却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与臂力,竟然完全无法撑起身体,下一刻就跌躺到了床上。
看到这一幕,当即是把宋继诚吓得不轻,连忙向前一步搀扶周尚景,还想要唤来瞻园内的众位医生为周尚景诊治。
但不等宋继诚出声唤人,周尚景就已是抬手打断,一边喘息一边说道:“不!不必唤人!压根就没有那个时间!今时也不同往日,老夫现在反而不能继续向外界展现病态!就由你亲自搀扶老夫更衣,咱们要尽快赶去粮帮南京总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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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江东楼内,赵俊臣的书房之中。
霍正源推门而入之后,同样向赵俊臣禀报了南京局势的最新进展。
“赵阁臣,因为七皇子的全力支持,席成终于是下场了!他目前已经集结了全体锦衣卫、强行闯进了粮帮的南京总部,也公开宣称了粮帮意欲造反的罪行!”
在霍正源汇报之际,赵俊臣依然是埋首于案头,给自己遍布朝野的朋党们书写密信,暗中酝酿着不久后的朝廷财政危机。
听到霍正源的禀报之后,赵俊臣终于抬起头来,表情间没有任何意外之色,满是预料之中的从容与淡定,也没有及时回应霍正源,反而是首先伸了一下懒腰舒展身体。
伸展懒腰之际,赵俊臣面庞上闪过了一丝舒坦与满足,相较与周尚景同时间的病态尽显,可谓是天壤之别。
终于,赵俊臣恢复了正常坐姿,笑道:“呵呵,席成终于是忍不住上钩了吗?霍大学士,你接下来也要独当一面,所以有一件事情务必要明白,即——政治本质上就是人事!若是想在官场上办成事情,就必须考虑清楚,自己做事之际需要哪方面的权力支持,相关权力又握在哪些官员手中,而那些拥有关键权力的官员又究竟是怎样的性情、具备哪些弱点!然后才能利用他们、驱使他们……若是这些掌权之人无法利用驱使,那就要设法扳倒他们、换上符合自己心意之人!总而言之,关键在于具体的个人,而不是制度与时局!”
顿了顿后,赵俊臣继续说道:“我虽然是以整个‘赵党’势力作为诱饵、换取了七皇子的全力支持,但仅此一项还远远不够!因为七皇子本人在做事之际也需要南京镇守太监席成的支持!而席成……则是需要南京厂卫力量的支持!
所以,很大程度上,席成要比七皇子更为关键,因为真正坐在那个关键位置上、拥有关键权力的人不是七皇子,而是席成!
所以我早在收买七皇子支持之前,就已经提前安排‘联合船行’的众位加盟商贾与席成频频接触,向席成许诺了南京境内‘联合船行’全部产业的好处,这个诱饵同样是极大,但只是会让席成心动,还不足以让他亲自下场犯险,但若是再加上七皇子的立场变化,情况就不一样了!
总而言之,你今后在办事之际,一定要看清楚哪些人才是真正的关键所在,切不可忽视那些真正的执行者!就以目前局势为例,若是我只收买了七皇子一人,却忽视了席成的利益,那席成在办事之际就一定会怠慢拖延、以自保自洁为主,而咱们的后续计划也就绝无可能成功了!”
自从把霍正源视为自己以防万一的政治继承人之后,赵俊臣就总是寻机会向霍正源面授机宜,把自己的某些领悟尽数传授于霍正源。
其实,以霍正源的聪颖,未必就不明白这些道理,但他独当一面的时间毕竟太短,即便是知晓了某些道理也无法领悟深刻,所以赵俊臣才会抓住机会向霍正源传授心得,希望霍正源可以更好更快的“理论结合实际”。
这般做法,不仅仅是因为赵俊臣对霍正源寄以厚望,也不仅仅是因为赵俊臣又犯了“好为人师”的老毛病,更是因为赵俊臣希望霍正源可以看懂自己对他的寄以厚望,让霍正源深切感受到自己不仅是赵俊臣的心腹臂助,更还是赵俊臣的接班人,然后就可以进一步巩固霍正源的忠心。
霍正源很显然是看懂了赵俊臣的用意,当即是面现感激、躬身拱手道:“鄙人受教了!”
赵俊臣轻轻点头,问道:“相关消息,想必也已经传到咱们周首辅的耳中了吧?”
“根据最新情报,在厂卫势力与南京粮帮爆发冲突之后,宋家嫡孙宋继诚就匆匆返回了东园,显然是为了向周尚景禀报消息,所以周尚景大概率也已经收到消息了。”
赵俊臣又问道:“那……宋家家主宋承仁呢?”
霍正源面现钦佩,道:“一切局势变化正如阁臣所料,周尚景收到了您与七皇子秘密会晤的消息之后,就立刻安排宋承仁离开了南京城,而宋承仁离开南京城之后,就迅速向东而去,显然是想要亲自出面与黄有容交涉、尽快平息缙绅势力与江防营的冲突,然后就可以让那些正受到黄巡抚严加管控的江南缙绅与粮帮精锐抽身返回南京,周尚景也就可以集结足够多的力量继续压制阁臣、彻底赢下南京这一局!总而言之,宋承仁目前已经不在南京了!”
赵俊臣闻言之后,竟是面现怜悯之色:“这位宋家主,虽然是与周首辅同辈之人,但身体却是极为硬朗健康,即便是东奔西走、耗心耗力,也是毫无压力,当真是令人羡慕!与此同时,他还是江南缙绅的魁首,影响力、号召力、见识手段等等,也皆是仅次于周首辅,绝对是周首辅在江南地区的最佳臂助!尤其是周首辅目前身体状况不佳、病重难除,这位宋家主更是可以代替周首辅出面、为周首辅四处奔走、分摊了许多重担……
但现如今,随着宋家主离开了南京,许多事情就只能由周首辅亲力亲为、亲自出面处理了!考虑到周首辅的身体状况,还真是令人担心啊,也不知他的身体状况还能坚持多久!若是周首辅最终在一系列变故之中不断的耗心耗力、彻底拖垮了身体,那……我就算是赢下了南京这一局,也是胜之不武!”
说话间,赵俊臣不由是摇头叹息,充满了惋惜之意。
这般姿态,看似虚伪,但实际上也有三分真心。
在与朱和坚正式达成合作之前,赵俊臣的一系列计划与动作,说跟到底就是四个字——“调虎离山”!
利用江防营的稽查走私之权,强行扣留江南缙绅的商船人员,吸引大批缙绅赶去南京与苏州交界处向江防营施压,而江防营操江武臣刘怀远则是在许庆彦的监督之下,完全无法与江南缙绅们妥协示弱,最终逼得江南缙绅们不得不从南京城内抽调了大批粮帮精锐赶来现场助阵壮威!如此一来,周尚景留守于南京城内的各种力量就会大幅削弱……这一系列的计划,其实就是调虎离山、围魏救赵之计,许多聪明人到现在皆已经看明白了。
但这一系列的手段,依然不是赵俊臣的计划全貌。
赵俊臣的最终目标,就是为了逼着周尚景必须要尽快处理江南缙绅与江防营的冲突,最终只能派出自己最得力的臂助宋承仁暂时离开南京、与黄有容当面交涉……而这样一来,南京城内若是再次出现大乱子,就只能由周尚景亲自出面处理了!
这般情况下,正如赵俊臣此前所言——以周尚景的年迈体衰、病疴缠身,他又能坚持多久时间?
一旦周尚景坚持不住,赵俊臣在南京这一局就已是胜了大半!
说到底,就是赵俊臣仗着自己年轻健康,欺负周尚景的年老有病!
这也是赵俊臣面现惋惜的真正原因。
若是有机会的话,赵俊臣还是更希望自己可以战胜健康状态的周尚景,真正在权谋智力层面上压过周尚景一头、赢过周尚景一次,而不是利用周尚景的身体状况,把他活活耗死累死,可谓是胜之不武。
但很可惜,赵俊臣现在已经赌上了身家性命,他输不起,而且他也早就无法忍耐周尚景的持续压制,所以他必须不折手段。
更何况,周尚景的优势在于自己长期经营庙堂的权势影响、以及自己宦海沉浮多年的经验见识,这种优势又何尝不是周尚景利用自己的年老欺负赵俊臣的年轻?所以赵俊臣反过来利用自己的年轻欺负周尚景的年迈,其实也算公平——至少,赵俊臣心里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这般复杂念头之下,赵俊臣惋惜叹息之后终于站起身来。
“走吧,咱们去给席太监撑腰助阵!而且诬陷粮帮意欲造反的黑锅,我也需要主动扣在头上,否则席太监一定会怯场退让,七皇子也会怀疑我与周首辅同归于尽的决心!只希望,周首辅的身体状况能比我预想中更好,可以陪着我完整下完南京这一盘棋,否则我也是无法尽兴、留下遗憾啊……”
说话间,赵俊臣已是领着霍正源向着书房外面走去。
脚步坚定。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