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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尚景承受着一路颠簸,匆匆赶到粮帮南京总堂附近之后,却并没有立即走出坐轿,反而是留在轿子里多歇息了片刻,略略积蓄了几丝体力。
随后,周尚景稍稍犹豫了一下,终于是面现决绝之态,颤颤巍巍的从怀中掏出一支药瓶,倒出一枚药丸吞入口中。
这枚药丸乃是由人参、雪莲、何首乌等大补之物的浓缩而成,可以在短时间内大幅提振周尚景的精力与体力。
然而,稍有了解中医常识的人,就皆是听过一个词——“虚不受补”,以周尚景目前的身体状况,吞服这种补药强行提振精力,无疑会进一步透支身体元气,让自己的病情愈发棘手难愈。
周尚景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别无选择。
今时不同往日,周尚景最初抵达南京之际,他故意夸大自身病情,是为了降低七皇子朱和坚等人的戒备、把所有关注与压力皆是集中到朱和坚身上,让朱和坚肆无忌惮、自食恶果。
但现在则是情况截然相反,周尚景就算再是如何虚弱,赵俊臣也不可能轻视于他,而且赵俊臣的影响力与政治手腕远强于朱和坚,现在更是一心想要闹大事端,周尚景这个时候若是公开展现自己的虚弱病态,只会降低自身威势、削弱己方支持者的信心,可谓是得不偿失。
所以,虽然明知道自己虚不受补,但周尚景依然是强行吞服了补药,他必须让所有人皆是看到——自己这个朝廷柱石依然坚挺不摇、自己的威严依然不容冒犯,然后才可以稳定局势、尽大程度的威慑那些宵小与墙头草。
至于吞服补药的后患,周尚景暂时也顾不上了。
这枚补药乃是京城名医精心酿制而成,确实是药效不凡,周尚景吞服之后很快就有了效果,仅仅片刻时间,他原本泛着黑气的苍老面庞已经再次有了红润血色,他原本佝偻虚弱的身体也有了力量、可以再次挺直腰身。
但就在周尚景自认为万无一失、准备起身离开轿子之际,却是骤然间面色大变。
他发现……自己开始流鼻血了。
周尚景愈发是心情沉重,但他没有任何声张,而是默默掏出手帕不断擦拭,一直等到自己鼻血终于流尽、又反复确认了自己身上没有沾染任何血迹之后,周尚景终于掀开轿帘,迈步走出了坐轿。
轿子外面,看到周尚景终于现身,正在焦急等待的宋继诚不由是面色一松,连忙就要抬手搀扶,但立刻就被周尚景挥手挡开了。
“不必搀扶,老夫自己能走!”
说话间,周尚景的声音也比平日里多了几分中气。
拒绝宋继诚搀扶的同时,周尚景抬头向着粮帮南京总堂方向望去。
因为周尚景的提前要求,他的坐轿并没有直接停在粮帮南京总堂的门外,而是停在了相距百丈之外的街头。
所以,当周尚景下轿之后,就可以远远观望粮帮南京总堂的整体局势。
而眼前的紧张景象,不由是让周尚景愈发眉头紧皱。
粮帮在南京城内拥有上万帮众,虽然绝大部分精锐弟子现在已经离开南京城赶去支援缙绅势力了,但留守在南京城内的普通粮帮弟子依然有超过五千之数,随着锦衣卫强闯南京总堂的消息传开,这些粮帮弟子自然是群情激愤、同仇敌忾,纷纷赶来支援,现在已经把粮帮南京总堂层层包围。
与此同时,粮帮南京总堂的大门则是被南京锦衣卫控制把守,几十名锦衣卫皆是神色紧绷、拔刀举弓,与外面的粮帮弟子们相互对峙。
相较于锦衣卫的装备精良,这些粮帮帮众的武器就很寒酸了,大多是粪叉、菜刀、尖头棍之类,但这些武器同样可以杀人伤人的,再加上粮帮的人多势众,这个时候反而是占据优势,众多粮帮弟子皆是呼喝叫骂、挥舞着手中的简陋武器,可谓是咄咄逼人。
至于那些驻守粮帮南京总部大门的锦衣卫们,这个时候也完全看不见平日里的耀武扬威,反而是尽显怯态,虽然是张弓拔刀、严阵以待,但他们完全不敢回应粮帮弟子们的叫骂,时不时还会后退几步、收缩防线。
看到这一幕,周尚景面现鄙夷之态,冷哼道:“锦衣卫……果然是堕落了,只剩一个吓人的名头而已,除了仗势欺人之外,已是不堪大用!陛下、还有七皇子,却还妄图利用这些宵小之辈震慑朝野……嘿!”
说话间,周尚景已是迈出脚步,向着粮帮南京总堂的大门方向走去。
外围的粮帮弟子率先发现了周尚景的出现,但他们身份低微,自然是没有机会认识周尚景,虽然周尚景此时一身绯袍极为扎眼,显然是地位显赫,但粮帮弟子们现在已经与锦衣卫翻脸,正值群情激愤之际,更不会忌惮眼前这个不知底细的枯瘦老者,立即就要阻拦驱赶。
但宋继诚一直随在周尚景身侧,自然不会任由这些粮帮底层帮众冒犯周尚景,当即是闪身大喝道:“当朝内阁首辅亲临粮帮,尔等还不速速让开!”
这些粮帮底层弟子虽然不认识周尚景,但大多是远远见过宋继诚,再听宋继诚亲口表示眼前老者乃是当朝首辅周尚景之后,更是大惊失色,他们虽然是粮帮底层,但也知道他们粮帮的朝堂靠山就是周尚景,如何还敢阻拦冒犯,自然是连忙闪身让开。
就这样,周尚景一路畅通无阻,直直走向了粮帮总部大门。
随着周尚景的迈步前行,周尚景亲临粮帮的消息也是越传越广,也有越来越多的粮帮弟子被转移了注意力,挡在周尚景前面的那些粮帮弟子纷纷闪身相让,随后又迅速集结于周尚景身后不远处紧紧相随,原本包围粮帮南京总堂的人墙因为周尚景的出现而直接崩塌,又迅速化作人潮随着周尚景再次涌向了粮帮总部大门。
粮帮南京总堂外面原本的紧张氛围与喧闹气氛,也因为周尚景的出现,而迅速恢复了平静,所有人皆是望向周尚景的位置,没有任何人趁机喧闹。
就这样,在数千人的注目之下,周尚景脚步缓慢且又坚定,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了粮帮南京总堂的大门之外。
下一刻,一名精壮汉子迅速闪身于周尚景的身侧,单膝跪地抱拳大声道:“草民李鸣,拜见周阁老!”
随着这名精壮汉子的下跪问安,数千名粮帮弟子也终于反应了过来,纷纷向着周尚景下跪行礼、齐声呼喝道:“拜见周阁老!”
这些粮帮弟子并非是粮帮精锐,行动之际自然也不可能整齐划一,但数千汉子的同时行礼、同时呼喝,依然是气势惊人!
周尚景微微转头,稍稍瞥了名叫李鸣的精壮汉子一眼,缓声问道:“目前这些粮帮弟子,皆是由你组织?”
李鸣立即答道:“回首辅的话,这些兄弟确实是由小人集结组织而来!小人只是粮帮南京总堂的一名香主,原本没有这般大的权力组织号令这般多的兄弟做事,但粮帮高层们或是追随张豹张总堂主离开南京城与江防营对峙去了,或者是因为锦衣卫的突然袭击、受困于总堂之内,而剩下的粮帮弟子之中,就以小人地位最高,所以小人只能是勉为其难、临时吩咐大伙做事!”
粮帮是一个层级森严的巨型组织,高层是由总舵主、几位副帮主、以及长老会的长老们构成,中层则是各大分堂的堂主、各大分舵的舵主、以及白扇护法们构成,至于更下层的香主们,就已经算是基层头目了,负责码头、船只、劳动力分配等等具体事宜。
虽然南京城乃是当世第一大城,南京总堂的地位也与普通分堂、分舵截然不同,李鸣这个南京总堂的香主也要比寻常香主地位更高一些,但终究只是一位香主,原本是无权集结号令数千帮众的,更别说是率领数千帮众与锦衣卫对峙了。
所以,李鸣在自我介绍之际,心中也颇为忐忑,担心周尚景责怪自己越权做事。
但周尚景并没有责怪李鸣,反而是嘴角闪过一丝笑意,轻轻点头道:“你很不错,不仅有临机决断之能,做事之际也极有分寸,看样子粮帮内部还是有些人才的!”
听到周尚景的夸赞,李鸣不由是欣喜若狂。
只凭周尚景的这句夸赞,就足以让李鸣在粮帮内部迅速高升、预定一个高层位置!
不过,李鸣也担得起周尚景的夸赞。
南京镇守太监席成毫无预兆的率领锦衣卫突袭了粮帮的南京总堂之后,就立即封锁了南京总堂,留守于南京总堂的粮帮高层们也皆是受到控制,这般情况下若不是李鸣临机决断、迅速集结了大批粮帮弟子反过来包围了粮帮南京总堂、态度强硬的与锦衣卫相互对峙,那粮帮在群龙无首、毫无抵抗之下就只能任由席成拿捏了,局势也一定要比现在恶劣得多。
更难得的是,李鸣虽然集结了大批粮帮弟子包围了粮帮南京总堂、态度强硬的与锦衣卫相互对峙,但他做事之际却又极有分寸,在他的组织之下粮帮弟子们看似是咄咄逼人、不断舞刀弄棒的威胁锦衣卫,制造了好大一场声势,但所有行动皆只是为了向锦衣卫施加压力罢了,并没有真正与锦衣卫正面冲突、也没有酿成真正无法挽回的后果。
周尚景正是看明白了这一切,所以才会特意夸赞了李鸣一句,说李鸣是一个人才。
但随后,周尚景就不再理会李鸣了,而是再次回头看向粮帮南京总堂的大门。
注意到那些驻防大门的锦衣卫这个时候皆是紧张至极、怯态尽显之后,周尚景苍老面庞上闪过了一丝不屑,再次迈步拾阶而上,意欲就这样直接走进粮帮南京总堂之内。
看到周尚景的这般做法,为首的锦衣卫百户稍稍犹豫一下,终于是战战兢兢的拦在了周尚景身前,告罪道:“周首辅,粮帮的南京总堂如今已经由席镇守封锁管控,而卑职则是奉了席镇守之命,负责阻拦所有人员随意进出!所以还请您留在这里稍候片刻、容卑职派人通报席镇守,相信席镇守知晓消息之后一定会亲自现身相迎的……”
周尚景面无表情,看也没有多看这个锦衣卫百户一眼,只是轻声道:“让开!”
“这……卑职职责所在,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别让卑职为难……”
这位锦衣卫百户还在坚守立场,但他的语气已经愈发软弱了。
周尚景眉头一皱,稍稍加重了语气,再次重复道:“让开!”
粮帮香主李鸣刚刚受到周尚景的称赞,现在正急着想要进一步表现自己,看到这般情况也厉声喝道:“让开!”
随着李鸣的厉声呼喝,他身后数千名粮帮弟子也皆是争先恐后的纷纷呼喝!
“让开!”
“让开!”
“尔等还敢阻拦周首辅?!”
“让开!”
“让开!”
“周首辅,只需您一声令下……”
就这样,随着数千粮帮弟子的群起响应,好似随时都会冲上前去把那些驻守大门的锦衣卫皆是撕碎,周尚景原本就极为强大的气场威势更是扩大了无数倍,拦在周尚景身前的那名锦衣卫百户这个时候更是两股战战,几乎就要当场哭出来了。
这就是周尚景故意让人把轿子停在远处、自己则是在万众瞩目之下亲自步行至此的原因!
随着周尚景亲自迈步走到这里,让所有人皆是亲眼目睹自己的现身,不仅是粮帮帮众稳定了军心、寻到了主心骨,周尚景自己也可以在数千粮帮帮众的拥护之下,威势迅速攀上顶峰,让锦衣卫们完全不敢抵抗,自己也能顺便给席成一个下马威。
接下来,只要这些驻守大门的锦衣卫扛不住压力,任由周尚景随意进入粮帮南京总堂,那周尚景身后的数千粮帮弟子就可以趁势纷纷跟着周尚景涌进粮帮南京总堂,而随着数千粮帮弟子的涌进,周尚景就可以不耗一兵一卒、不动一刀一枪,把粮帮南京总堂的控制权从席成手中夺回来!
这就是周尚景,一举一动皆有深意,多年积累的经验智慧,让他总能轻易寻到最优解。
然而,就在周尚景的计划即将得逞、那些驻守大门的锦衣卫再也扛不住压力即将退缩之际……
“赵阁臣亲临!尔等速速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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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