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你合作。”
画眉忽然冒出的一句话,吓了风九一跳。
他惊异道:“少主什么意思?”
画眉望向他,“我要与荆湘一派合作,与江陵王合作。”
风九急忙道:“少主三思!如今您回来了,我们宜城一脉必可自保,甚至能恢复王府往日的荣光。若是与荆湘一派合作,便与直接归了江陵王府无异啊……此段水道何其重要,若是归了荆湘军,将来恐怕……”
他的话戛然而止,星河和陈煜却都听懂了其中隐忧。
画眉心中亦是了然。
陈氏乃荆湘望族,素有军功,平叛大战后更是功勋之臣,只要不出岔子,百年内难出其右。若是再辅佐出一代君王,那他们的势力便再难以遏制。风九担忧水道任其利用,让荆湘势力步步扩张,将来陈氏若有所谋,皇族根本无力抗衡。
可是,最是无情帝王家……她又何故去死守这一道血脉牵绊。
画眉咬了咬牙,忍着在眼眶中打转的热泪。
“大仇当前,还在乎什么虚名。如今我孑然一身,只要你带着宜城仅存的一脉安好,临江王府便是安好。我那小爷爷——江陵王萧少安,是曾祖父的幼子,早有贤名,嫉恶如仇。相信追随于他,一定能排除歪邪,拨乱反正,为祖父、父亲和叔伯、兄弟姐妹们报仇!你的隐忧我知道……但将来之事,自有将来去论。倘若真是气数已尽,我等一己之力,也挡不过那大势所趋。”
画眉此番话,说的一点也不轻巧。
心口如压着万斤巨石,却句句出自肺腑。
仇恨让人变化,让人成长,让人成熟……
星河拍了拍她的手,冲她点了点头。
画眉眼泪滑下,无声无息。
陈煜拱手道:“郡主心怀大义,末将佩服。此前我已将所查之事禀报江陵王,他知晓长兄遇害的情形,捶胸顿足,悲切难抑,誓言定会匡扶正义,绝不与狼子为伍。这一点恳请郡主放心!”
风九终于艰难地点头,向陈煜拱手道:“我等自然唯少主之命是从,陈将军若有差遣,只管吩咐便是。”
说完,他从袖中取出一方鱼符,一分为二交予陈煜半面。
“这是宜城漕帮的信物。”
陈煜收下信物,点头道:“近来因为议储一事,庐陵王、衡东王、江陵王和吴江郡王先后会抵达金陵。萧少伦这一走,庐陵那边也会松懈不少。我会派人在江城以东加强活动,分散庐陵对同安周边的注意。到时候,麻烦您替我接一批辎重货物送到金陵城外。”
“辎重”二字含义丰富,重兵还是重器?一旦应下了便是上了别家的船了。
风九看了眼画眉,心下一横,点头道:“定当竭力。”
星河替各人满上盏,“如此甚好,从大魏到金陵,我们的水路也算是连通了。君上谋天下,文臣武将谋权势,我等做生意的只谋其利,自是各得其所。以茶代酒,且做盟约。”
茶盏相碰,四人各怀心事。
画眉晃了晃星河的手道:“我想留在宜城几日,把风叔叔周围的‘苍蝇’清一清。”
星河点头道:“应该的。但使团的行程不能再耽搁,否则便赶不上新君的祭天大典了。左右不过月余,我们即可返回,不如你就留在风九爷身边,也免去很多危险。”
画眉却直摇头,“不行,我还是要同你一道。阿弥她玩心重,我不在一旁看着,回头不知道要给你们招惹出什么麻烦。”
这番算是有商有量,在风九的眼中却是郎情妾意,依依不舍。
原可惜郡主看上了个小白脸,此刻却觉得这是个胸中有韬略的小白脸,因此越看越顺眼,不免感慨万千:曾经刁蛮任性的郡主,竟对一个娇弱的男子如此尊重体贴,足见其成长。
风九当下觉得,即便自己此刻死了,也算是对老主子有了交待。
这边他正为郡主的成长感动不已,那边陈煜却不合时宜地插话道:“郡主只管去金陵,风九爷身边那些细作不消担心,末将自当派人收拾干净。近日我也要赶去金陵与王爷、家父汇合,我们不如同行,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陈将军,不必费心。”
风九咳了一声,短须一撇道:“任那些‘苍蝇’乱飞,原只想要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之人。如今幕后主使已然清楚,他们自然见不到明日的朝阳。”
*******
大江上,长帆扬起,流云徘徊。
客船顺流而下,虽然不迅捷,倒也平稳顺遂。
同安郡这座偌大的官船上,搭载了两路人马:大魏使团和衡阳将军。
大魏才取了西蜀,此番来朝贺,大有弘扬国威的意思;衡阳军立平叛首功,却眼看着临近的西蜀落入人手。这两帮人混杂到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说不准要闹出怎样的乱子。
是以,随行的同安郡总兵和船上的护卫、船夫、仆婢们一路小心,时时准备着上前拉架。
不料一边都是礼官,时时处处彬彬有礼;一边军纪严明,麾下处处时时恭敬谦让。
水路一走走了小半个月,两边竟相处的十分融洽,尤其衡阳将军陈煜和使团正使宇文衡颇为投缘,时常临窗手谈,博古论今,叹息着相逢恨晚。
……
一路东进,水面逐渐开阔。
又是一个长风星夜,船上的气氛却有了些明显的不同。
晚膳前仆婢们便说金陵快到了,提醒大家提前收拾行装。
此后,周边大小船只越来越多,船速也越来越慢。
正当舱内三人反复检查随身物品时,忽然听船夫吆喝一声,“金陵城到了!”
星河轻手推开竹窗,只见远处的水岸上一片柔和的光芒。
夜须弥连忙凑了过去,“这便是金陵呀?哇,那城楼真大,挂满了彩色花灯,好美啊!”
画眉仍安坐着拭剑,幽然道:“幼时,每逢岁正,我们便会随祖父来拜谒曾祖父。那时,临江王府的大船足有三十余艘,载满了贺礼和我们的欢声笑语……”
夜须弥回头道:“别那么忧伤嘛。没了亲人,你还有我们呀!我自小无父无母,只有个不成器的师父,你瞧我不也是每天开开心心的。”
星河也回头笑道:“须弥师随遇而安,这份洒脱常人难及,你我学一学都是有好处的。”
窗外,一道耀眼的火光闪过。
继而“嘭——”一声巨响,接着便是岸上的欢呼之声。
星河和夜须弥回头去看。
只见又一道火光冲上天,随着“嘭——”的声响,散开成一朵金色的火花。
火花来得快,去的更快,须臾间不见了踪迹。
夜须弥惊叫道:“画眉,那是什么?好美啊!我从未见过!还有吗?!”
画眉笑道:“那是焰火。是我朝迎客之礼,定是为了欢迎使团所放的。寻常些十二响,特别隆重时会放二十四响。”
果然如她所说,焰火一朵接着一朵,足足响了二十四下。
此间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美,坦然彻底,不留一丝余地,仿佛绚烂一瞬,便是它所有的目标。
可是,焰火愈灿烂,消失后便愈孤单。
良久,天空恢复了原先的空净。
夜须弥却仍意犹未尽地仰望着天空,仿佛要把这一切刻进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