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撕开给她的那封信,展开来便看到那飘逸遒劲、隶楷参半的字体,的确是邱言预的手笔。
一目十行看完信,她长叹了口气道:“不用查了,邱叔叔的确是自戕身亡。”
之所以如此笃定,因为里面写了件唯有她才知道的往事。
星河缓缓收起信,面向众人道:“邱掌柜在绝笔中说,他自小被老家主收养,心中一直视其为父兄。原本该为他奉养天年,可如今得知他……时日无多,心中实在不忍。幸自己上无尊长、下无子嗣,一介身世飘零之人……自戕便可不入轮回之道,以一缕英灵永远侍奉宫家。信中嘱托我代为料理后事,将他的骨灰瓮随葬青园。”
触及邱言预给外祖父的那封信,“家主”二字墨迹未干,星河觉得它灼热的烫人。
邱言预这样的忠仆,世间罕有。
昨夜那般匆匆,原来是因为他已下了这样的决心……
她叹了口气,招来总管道:“按照邱掌柜的遗愿,将他的遗体送到法华寺去,请主持三妙禅师主持火化事宜。然后,将他的骨灰瓮请回家里来。”
“是。”总管恭敬地应道。
他领了命,人却未动。
星河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总管拱手回道:“邱掌柜在宫家几十载,除了日常度支,从未支取过柴薪银子。还有他的一些私物:古董、字画,名家印信……家主帮他在城郊置办的七座田庄……要怎么处理?”
星河稍加思索,便说:“所有实物折成现银,与积攒下来的柴薪银子一道捐给寺院吧。”
她这一句话,方才窸窸窣窣低声议论的捕快们都停了下来。
宫家大掌柜,几十年攒下来的柴薪银,还有城郊的七座田庄……少说也有数万两,宫家竟然说捐就捐!
……
将洛阳府的人送到院外。
赵少尹仍依依不舍,对着尚不知千辞万死……
星河走到铁捕头面前,“捕头一个月饷银几何?”
“半两。”铁捕头朴实地笑道。
星河点头道:“十两,你来宫家帮我如何?”
本以为赵捕头至少会心动,没想到他想都未想便直摇头。
“宫小姐,多谢您的美意。铁衣家祖上三代,都是茶楼的说书先生。从小到大,听了无数英雄豪杰的侠义故事,唯一的心愿便是闯荡江湖。奈何家有严父不许!唯有留在洛阳城,当个捕头,除暴安良,伸张正义。”
他说的慷慨激昂,却让星河十分不解。
“不许闯荡江湖?当捕头却可以?”
铁捕头挠了挠头,“其实他也是不许的,一心只想我随他去说书。不过当捕头,好歹在洛阳城里,我们吵架吵的多了,他便不再说了。”
星河瞥了一眼还在对尚不知赔笑脸的赵少尹,似笑非笑道:“今日捕头表现的甚好,想必少尹大人亦十分满意。我的建议,还望你再考虑考虑。做宫家的侍从:一来,从了自己的心愿,可以行走天下;二来,做生意嘛,不会要你刀口上舔血,令尊也不至于太过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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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下,星河捧着邱言预那封绝笔信。
坐到外祖父榻边,“外公,您记得邱掌柜吗?”
宫泽仰起头,看着她露出了笑容,“鄢澜,你回来了。”
“鄢澜?!”
星河手一抖,差点把信掉到地上。
苏鄢澜……是她外祖母的名字……
外祖父的意识越来越不清楚了,他竟然把自己认成外祖母了。
“鄢澜,你说让言预到总号账房怎样?”宫泽自顾自地说。
星河不知如何应对,支吾道:“总号账房一向只收家内人。邱言预……恐怕不合适……”
宫泽一听,立马变了脸,“你怎么和旁人一般见识。言预聪明好学,尤其盘的一手好账,若能到总号历练,将来必成大器。”
生怕触怒了外祖父,星河赶忙道:“好好好,都依您。”
宫泽点点头,“在总号账房历练几年,等他成长一些,再调他回长安号来。”
星河终于学乖,连忙应道:“等您做了家主,他就能当大掌柜了!”
“家主?!”宫泽脸色大变,猛拍了下榻边的木栏,义愤填膺道:“都怪老三!为了争家主之位,竟然冒充我去运私盐!结果害人害己,把自己都给搭进去了!”
“老三?”
星河掰着指头数了一遍又一遍,外祖父那一辈,排行第三的外爷爷……
正是独孤莫云的外祖父!
他构陷长安号运私盐,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这些都是什么话?!
那个一团和气、与世无争,整天遛鸟斗蛐蛐的老头儿……绝不可能做这种事!
……
夜深人静,星河坐在藏书阁的青灯下,一页一页翻着厚重的羊皮卷录。
“大半夜的,看什么书呀?”夜须弥在一旁打着哈欠道。
“不是看书,是查行录!宫家每房的继承人,自从商以后,都会把自己每一年去了哪些地方,走了哪些商道,做了哪些大买卖记录下来。每隔五年便整理了送到宫家堡,收藏在这里。”
星河将手上的一卷放回架上,又去翻另外一卷。
夜须弥头一仰,看着偌大厅中四排近百个书架,心中不禁一阵悲鸣。
她哭丧着脸道:“要不然你告诉我该怎么找,我来帮忙。”
星河笑了笑,“你赶紧回去睡,便是帮我大忙了!”
夜须弥撇了撇嘴,“你以为我不想吗?可是宇文公子说了,你不睡我不能睡,你不吃我不能吃……”
“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还有,你近来也没少吃啊!”
星河说着,踮起脚尖又换了高处一卷。
拂去薄灰,稍稍一翻,她立刻惊呼道:“找到了!平昌九年!我外公因为走私盐,被罚了一万两,在祠堂抄了一个月家训那年!”
夜须弥打起精神,凑过去一看,直摇头说:“哪里是你外公,上头明明写着宫沨嘛!”
“我知道。外公那卷,刚才你打瞌睡时我已经看过了。”
星河伸手拉夜须弥在身边坐下,展开卷录道:“他是莫云的外公,在我外公那一代排行第三。”
“在这里!”星河指着一行小字道:“昌平九年,上元节,二房长子宫沨,参加蹴鞠大会负了腿伤,于邺城府上修养半年,痊愈后到总号账房学徒。”
夜须弥打了个哈欠,“这么惨,断了腿。”
星河目光一凝,“果然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