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身姿端坐,染着暗红蔻丹的指尖轻轻一挑一回拨。
“铮——铿——”
金声玉应,如在耳畔。
偌大的广场上,杂音骤然褪去。
一瞬间,人皆静了,风也停了……
所有人都仿佛被拨动了心弦,目光凝结于那张宽仅六寸、长三尺六寸小小一张丝桐之上。
琴师右手轻拂,拉开一道长长的弦音。
尔后,指尖轻拨。
“叮咚——叮咚叮咚——”
琴音淙淙,如山间细流,沿着曲折的小溪欢流而下。
宇文衡心头一震,仿佛被惊雷击中。
他猛然抬起头,目光落在那琴师身上,脸上满是惊异与错愕。
虽然看不清琴师的面貌,但她的琴音与指法,显然就是他熟悉的星河。
她回来了!
就在他即将要放弃一切的时候。
……
琴音虽妙,弹奏的技巧却不是最上乘的。
显然琴师太过年轻,手法还不够出神入化。
停在宇文衡面前的老臣,不知君王为何惊叹如斯,弓着背直等到酸痛也没听到回音,一时间收也不是,强撑着老骨头亦再难继续下去。
“陛——”
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宇文衡轻嘘了一声,冲他匆匆摆了摆手。
老臣如蒙大赦,赶忙退了下去。
他拭着汗回到位次,再没有一人交替着上御前去,周围同僚们都以最端正的姿态赏着琴。
曲势已起,琴曲的韵调逐渐丰富起来。
基础的平调中,复杂的韵律不断加入,各自带着新鲜的变调,如同大大小小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涓流,最终汇入一片深邃无尽的平湖之中。
七道弦上,琴师十指翻飞如影动。
一道道迅疾、反复的长调,犹如潮水暗涌,一浪接一浪溢出湖面,绵绵缓缓却带着磅礴的气势。
此时,中场的男子终于随琴音舞动起来。
原来,他是个舞者,这首琴曲伴的竟是罕见的男子文舞。
他的舞姿平实,带着古拙的韵味,长袍掩盖下的双足,随着曲调时快时慢,在丈余见方的歌舞台上如行云流水,雅致自如与琴音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铿锵的曲调,一重更比一重高,一重更比一重疾。
听曲者的心弦越绷越紧,因不知尽头何在而屏息凝神。
长调过后,便是一阵密集的短调。
犹如疾雨砸在湖面上,催动磅礴的潮水上下起伏。
大浪渐起,惊心动魄。
每一拍都带着铿锵的节奏。
愈来愈柔韧的琴音,愈来愈迅疾的旋律,终于在一瞬间将积蓄的力量全部迸发出来。
一瞬间,潮水仿佛长瀑飞落万丈悬崖,飞溅四散,雾珠腾烟;又仿佛千军万马冲向杀场,烟尘骤起,旌旗蔽空。
恍惚间,人们仿佛听到战鼓雷鸣,四面八方的冲杀之声响彻天地。
铮铮琴音,载着飞短流长。
铿锵旋律,夹着刀光剑影。
席间,仿佛黑风阵阵、黄沙漫天;仿佛一马平川、长烟凌空;又仿佛烟雨迷蒙、寒风萧瑟。
大漠、荒原、江南、中原腹地……天下皆为战场。
将军们一个个目光如利刃,抚着空荡荡的腰间欲拔出刀剑冲上阵去杀个痛快。
“铮——铮铮——”
原以为曲子将尽,调门欲收,却没想到琴师手上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最后,她快到看不清的指下,曲子锐利到带着刺骨的锋芒。
宇文衡又看到了禅院那日心中的景象。
杀戮无休无止,无边无际,吞噬了风雨雷电,吞噬了日月星光,吞噬了天地万物,更一点点吞噬着人心……
就在人心即将迷失的一瞬。
“叮咚——”
两声不和谐的异响,将所有人一齐拉出了整场血雨腥风。
许多人茫然无措、面面相觑,为自己方才的迷失感到心惊,也为被“拯救”出来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韵律回归齐整,曲调由疾转缓,琴师、舞者随曲子扬起的兴奋也跟着一点点收起。
终于,在琴声的引导下,奔腾的水汇入江河,激昂融入延绵无尽的广阔,一切终归于平静。
一曲天地老,归来仍是少年心。
宇文衡心中一道弦断。
那是他们泛舟过的大江……
原来,当他的心中蝇营狗苟,算计要如何操纵京中局势之时,星河还在想着为他谱的这首曲子。
心中的凉蔓延全身,唯有腹中如火在烧。
噬蛊虫忽然躁动,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归来。
炙热与寒凉交杂,不仅让宇文衡感到痛苦,亦让他清醒万分。
……
琴师双手一抬,拂出最后一道旋律。
琴音收,舞者止。
余音绕梁,不知何时能休。
(小扑街写的这么辛苦,盗版不会良心不安吗?)
……
“此曲何名?”宇文衡眼中闪着异样的光。
琴师起身,揖首长拜,尔后站定将手一扬。
一道金光闪过,所有人不能自已的避开去。
再抬眼望去,只见舞者足下的舞台上,竟显现出一道水墨的万里江山图。
琴师再拜道:“此曲名曰:《君临天下》,小人等献于陛下。恭祝陛下千秋万载,终成宏图帝业!”
左右坐席间,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掌声雷动,群臣山呼万岁不止。
琴师抱琴,舞者抱拳。
一左一右,再三拜而退下。
内侍撤去琴桌,琴师、舞者消失于甘泉宫的侧门外,不少人仍在张望。
好此道者恨不能追出去,将琴师请回府上再细细品赏几遍。
宇文衡招来洪德,耳语道:“务必将琴师留下。”
与此同时,宇文烈也招来近身的禁军统领宇文励,嘱咐他一定要拿下作画的舞者。
……
一场端阳宴,一首震撼人心的琴曲。
第二日,全城的乐坊都在搜寻着那位传奇琴师,她却像从未出现过那样了无踪迹。与她同时不见的,还有追星揽月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厮。
他们演绎那首《君临天下》,当日在场者无不言气势恢宏,旋律复杂、刁钻让人叹服,绝非心思寻常之人可作,不仅有追星揽月坊青士先生的风骨,甚至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灵韵。
以至于人人关心的曲谱,当日任何一位音律大师亦不能全然复述。
若非司乐监从过目不忘、闻音入心的宋贵嫔那里得到手抄稿,此曲差点成为让人扼腕叹息的绝唱。